还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我还上中学时，参观过一次国画展。

　　宽阔的大厅里挂满了许多名家的杰作。有山水，有花鸟，也有人物。浓墨重彩者有，清丽淡雅者也不少，五彩缤纷，满目瑰宝。论画派，谈风格，可说是百花齐放，各展千秋。参观过程中，我的精气神越来越集中，读画读入心血，一种美不可言的感受激涌着我的身心，如醉如痴，好像是进入了梦境。旁边有人小声说，“看这小青年，有点入迷了！”

　　其实单靠这些画作也未必能使我如此神魂迷离。我是被一幅题名为《柳烟》的长条儿横幅带到梦里来的———这就是我的家乡。

　　我的家乡靠近南运河西岸，岸坡是一排排的垂柳。每到阳春三月，冰河解冻后，那静静的水面上就出现了突突突的小汽艇，满载着各种物资穿梭般地来往于沧州———天津之间。草地泛青，岸柳着绿，鹅黄色的柳丝垂搭在水面上。微风一推，如烟似雾，令人陶醉。这就是《柳烟》所展示的图景。

　　作者王兰，是我们村小学校的美术教师。她当时十八岁，住在我家。我是很喜欢美术的小学生，除了上课，我整天跟在这位小老师的身后，看她坐在河边草地上画柳。

　　王老师画柳是极为用功的。她画呀，画呀，有时画一张团了，扔到水里，画一张团了，又扔到水里，急得她额头上冒出密麻麻的小汗珠儿，好像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似的。

　　我在旁边看着她，见她那个样子，心里也替她着急。可我作为小学生、小弟弟，压根儿不敢说话，不敢出声。她见到我这种紧张的神情，常常又扑哧一声大笑起来。扔下画夹子画笔，双臂搂起我，将我提得高高的，在空中抡几个圈圈，随后我们二人就咕咚一声躺倒在草地，笑着，仰面朝天，观望蓝天上流动的白云，看着那人字形的雁群从南方飞来。

　　这时，她就高兴地给我讲起故事来。什么画小狗小猫呀，画谷子高粱呀，画山画水，画枣画柳呀，等等、等等。她还说，她在鲁艺学画画学了两年，画谷子不像谷子，画高粱不像高粱，后来老师带着他们到地里，看着庄稼画，慢慢地画得才像了。毛主席在延安讲了话，她就跑到我们村上来了。她欠起身把我从地上拽起，指着大运河说：“你看，你的家乡多么美哟，我一时画不好，可我早早晚晚会把你的家乡画好的……”

　　王兰老师说得十分认真，十分严肃，像是在宣誓。

　　今天看到的这幅《柳烟》，就是王老师心血的结晶。

　　可是，谁能想到……我无论如何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我极其悲痛地抽泣起来，因为，因为作者王兰的名字被圈上了黑框———后来才听说，我敬爱的老师、大姐姐在朝鲜战场上为国捐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