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时在老家，对门有个多才多艺的张仁轩医生，他会吹横笛，会弹月琴，懂好多古曲，时常在夜晚与几个老头，扯起比高八度还高的嗓门唱，什么“大调桂枝香”、小调桂枝香”和“二板”等等，都极好听，是什么戏、什么歌都没有的一种特别的味道。前两个“香”复杂难学，后一个“板”好学，我在摸索着学会了弹月琴后，张医生用工尺谱唱，我用简谱记下来。我多年事忙，有时空闲中哼一哼老曲，忘不了也扯一阵长腔，唱一唱那从高到低，又从低到高，翻上覆下的“二板”：“日落那个西山咹，黑了啊天咹，打柴的那个樵夫咹，

把家还咹，咹，咹罕咹，喀罕咹罕咹……”一般歌都是“哎咳哟”，它是“咹罕咹”。我久久不知道这是怎么个老曲，哪个朝代的，它和那难唱的“大调桂枝香”“小调桂枝香”又是怎么个关系。五六十年来，我听了多少种戏曲，搜罗了多少种老曲、新曲，都没有见到它的踪影。前几年在省里一个专业会上，我说我还有几个没解的谜，我先哼了一下，不怎么费力的一个梆子调中的摇板，在座的音乐、戏曲研究家们没有回应，我就不再哼那个稍费力的“二板”了。

　　今年五月间，一个机会，去故乡，与一位后辈女艺术家交流对民间艺术的了解，想不到几个谜都得到了破解。女艺术家名叫赵桂秋，她爸爸赵兴成是我当年的一个同龄友伴，家住深山中小官庄，常一起在区里开青少年干部会议。老友伴有一个儿子，五个姑娘，桂秋是“五朵金花”中的第二朵，姊妹们个顶个才貌双全，这个老二尤其顶尖。“文革”后期起，我回家住县城，看县文工团、宣传队演出，赵家父女三个是乐队骨干，那时赵大姑娘桂芳二十多点，赵二姑娘才十七八，专打扬琴，如同京戏掌鼓板的角色，是个机灵的小帅。后来被选派省艺术学校（即今艺术学院）学习深造，毕业后在临沂地区（市）专做艺术教学和研究工作。她多年在各县跑，发现和挖掘了好多民间宝贝。她说：“你一直搞不清的一个梆子调，叫‘靠山梆子’，是至今还没人系统研究过的一个古老剧种；你一直研究的《沂蒙山小调》，我找到了原曲和原词，是苍山一个八十岁的谭老大爷唱的。”她唱了唱，与我发现的《绣灯笼调》基本一致，她又有的全部的原词，可以说，我们两个一起把一首老民歌的原型搞清了。

　　她说她重点下力做的，是对一个古老剧种的研究，叫鲁南弦子戏。为此，她用了整整25年的时间。她说：“你说的那个‘二板’，就是这个弦子戏中的一曲牌，是序曲的一种，叫‘二板序’。‘大调桂枝香’和‘小调桂枝香’也都是其中的曲牌。我经多年反复考察研究，发现它历史相当古老，个别曲牌源于汉乐府，成熟于中唐，又经过了宋、元与明、清，是北方曲型，它原有曲牌三百多个，现在只有一百三四十个了，核心曲牌有‘五大曲’加三曲为‘八大曲’，即‘黄莺’、‘娃娃’、‘锁南枝’、‘山坡羊’、‘驻云飞’、‘驻马听’、‘步步娇’和‘青阳’，再有‘桂枝香’、‘序子’、‘乱弹’、‘朝阳阁’、‘迷子’、‘啰儿’，以及一些杂牌如‘将军到’、‘打枣杆’、‘爱春风’、‘猪拱豆’、‘鬼灵歌’、‘落长沙’、‘春江秋’、‘懒画眉’、‘龙交凤’、‘蓬莱好’、‘点腔’、‘颤腔’、‘对决板’和‘四不像’等等。大调用真本嗓，刚劲、苍凉、圆韧；小调用假嗓，细腻、委婉、缠绵。人说这种弦子戏，‘九腔十八调，七十二咹咹，还带着难咹咹’……”赵二姑娘说话像小快板，“快”到这里，我不免想，我不但解开了大谜，还解开了小谜，我多年一直搞不通为什么独这曲不用“哎”而用“咹”，原来有“七十二咹咹”，还带着“难咹咹”，那定然是美的极致。许多剧种都叫“拉魂腔”，从五音到茂腔，到柳琴，这个弦子戏定然更“拉魂”。

　　我看了介绍弦子戏的录像，是沂南县张庄镇北沿汶农村业余戏班的演出，看演唱人那姿态，像当年老家张医生和几个老头。张医生和毛主席同岁，如在世已113岁，身边带一些二十岁左右的徒弟。桂秋说：“沂南是弦子戏的故乡，鲁南各地的弦子戏大都从这里传出，人说‘北沿汶的驴叫都是大调娃娃，大白石窝的狗咬都是小调黄莺’。‘文革’前，弦子戏剧团分布在各县，有几十个，现在还剩了三个。”我说：“这样的古老剧种，为什么至今还藏在深山人未识？”她说：“研究柳琴戏的，说它是不是柳琴的一部分？研究柳子戏的，说它是不是柳子的一部分？不明白它比这两个剧种都早一千多年，它们之间差别大了，它是一个独立的体系。有些曲牌名称相同，但不等于调子相同，像好些戏都有‘原板’、‘慢板’、‘摇板’一样。而一板，也又有好多调。”我说：“你有25年的挖掘和研究，有发言权，咱们就使劲‘咹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