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吃葡萄。我感到最甜美的葡萄，是在那段陷入沼泽地里摸爬滚打的年月。当时，我无端被打入另册，送农场脱胎换骨，足足种了十多年葡萄。

　　1958年初，作为“大熔炉”的农场没有什么良田沃土，大片大片的盐碱地空旷而荒漠。上千亩葡萄园，从整地、挖沟、栽种到剪枝、耪地、下果，每一步都要这些书生们使出吃奶的劲。整地要起高垫洼，抬土压得你龇牙咧嘴。挖沟时泥泞粘锨，叫你知道嘛叫“崴泥

”。三伏天除草，烈日晒得你浑身冒黑油。冬天埋葡萄，每棵都要垒个“小坟”，多大的西北风你也不感到冷，可完事儿你就散架了。葡萄好吃树难栽呀。但，所有这一切，你都不敢怠慢，那时的关键词就是两个字：“争取”！当时改造无定期，“谁改造好了谁回归人民大队”。但，怎么叫改造好了？玄乎乎。“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春去冬来，周而复始，要争取的“前途”犹如黑夜里的萤火虫，在你眼前闪烁飞舞，你抓不着它，可你还得玩儿命去抓。出这种高招的人，那真叫学问！

　　但，多么苦涩的日子里也有欢乐，那就是葡萄熟了的时候。那不是万绿丛中一点红，而是放眼望到处一串串红得发紫、紫得发黑的果实。那种含糖量很高、口感特好的玫瑰香葡萄，吃一颗叫你甜满双颊、香沁心肺。坦白讲，对于成天猫在地里的这帮栽种者，哪颗最大、最熟、最甜，就尝哪颗。社会的贱民，吃到最好的精品，这是老天安排的一个悖论。不过，场部很快下了死命令，谁偷吃葡萄要予以严厉处分，号召坦白检举。至此，即使谁情不自禁想尝尝鲜，也是嘀嘀咕咕，一怕有人打小报告，二怕哪位管教队长“抓现行”。

　　但，那时已进入节粮度荒，肚子饿得咕咕叫，浑身没劲，腿脚浮肿。他们大都是爱惜脸面的知识分子，也知道偷吃是可耻的，更希望给领导一个好印象，好早点得到解脱，使全家也摆脱那无形的缰绳。但，他们是大活人，胃口在抽搐啊，眼见自己卖力种出来的葡萄却不敢入口，加倍的难受。此时此刻，人们意外地发现一种可贵的人情味。有一次，一位老兄饿得豁出去了，正躲在葡萄架里，用“吹口琴”的吃法“囫囵吞枣”，被一位队长瞧个正着，他顿时脸色青灰，心想这一下全完了。可是，那位队长却仰面朝天，目不斜视，一走了之。话一传出，人人称奇。好人未必一生平安，但天无绝人之路。不管怎样，那时吃些葡萄，人们感到腿有劲了，腰板儿直了。那颇富营养的葡萄糖，使他们谢绝了当时阎老五的召回。

　　到1979年，胡耀邦同志力挽狂澜，将多年盘旋在这些人头上的乌云一风吹。我在天津遇到那位队长，问他当年葡萄园里为何放人一马。他微微一笑说：“命啊！什么比命重要？再者，你们不就是说了几句话吗？”

　　我眼睛一热，向他深鞠一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