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边，是自由发言。各位专家、学者、作家、批评家，谁谁备好了，就请讲。”讲这些话时，会议的主持人一改先前表情的庄严、凝重，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他和善的目光，扫过下边的每一位与会者，嘴角时不时努一下某一位，似乎是要他带头发言，因为是自由发言，也就不必点名了，但总该有个人带头呀，可是，这只是暗示，如果是明示这个人，又怕被别的人当成不重视自己了。对自由发言者，不能排先后次序，不可重此轻彼，这对主持人来说，是绝对明白的。

　　被称为“自由发言”者群落，是会议的大多数人，基本上是在这些会议上无现实官阶身份的人，发言不在“排序”之列。

　　“排序”发言者，是要把名字印上会议程序单的。说“排序”，是指发言的先后次序，以及向与会者介绍的先后次序。这次序的排列，不按年龄，不分美丑，不称斤两，不辨胖瘦，只按职务的大小，机关的上下而定。如书记、局长、处长、科长；要是上级机关来的，哪怕是科长、干事，也得排在前列。曾经官阶显赫，如今已经退休者，也勉强可以入序。

　　会议开始，先介绍与会者。排序中的人，每介绍一个，都会有一阵或暴风骤雨，或七零八落的掌声跟在后边；到介绍非排序中人时，主持人说：“下边，不麻烦大家每人一掌了，待一并念完名字，统一鼓掌。”随着主持人的介绍，一个人将要“自由发言”的人，欠起身来，或深或浅向前一躬。之后，享受一餐“大锅掌声”。

　　会议开始。必得讲话、名列序中的领导人，先依次发言。有的说得客气，说：“这次研讨会十分重要，不过，昨晚我才拿到作者的大作，粗翻了几页，很好！”然后，就是一通离题的演讲，先国际后国内再当下，新的宣传用语十分熟练地一套一套吐出。那发言似是而非，似非而是。但总体说，又不出格，只是显得空泛一些，放之各会皆准。也有的讲得慷慨，怀里掏出秘书们拟好的稿子，一、二、三、四地读起来，十分内行地讲些文学规律，写作技巧，权威名言，文坛轶事，连缀成篇，听者甚觉头头是道。许多专家、内行，常常听得惭愧自己文才不够，直怀疑自己像是“外行”了。

　　主席台上的人，多数讲完话就抽身；一是确实政务在身，会议组织者只是为了便于宣传会议，千请万求，又托人做工作，才答应出席的，来前就说好，只坐半个钟头；也有的是，下边还有类似的会议等他发言，得去赶场。走时，轻轻按一下主持人的肩头，悄声说一句：先走一步。一笑。为不引起大家注意，弯腰从侧门走了。

　　待“自由发言”开始，主席台上就已稀稀拉拉，主持人的轻松也是当然的了。

　　“自由”发言，好在自由，也坏在自由。

　　一是会议没有什么要求和限制。比如研讨一本小说，此时随这些人怎么说，都不会影响新闻报道。新闻通稿已拟好发给了各报记者，那上边该提名字的人都来了，虽也走了，但任务完成了。目的达到就成了。下边的内容，是统一拟定，“标准答案”，无非是“创作新收获”之类的套话。自由发言者在消息报道中一般不上名字，一个“等”字，便都在其中了。如旧小说中所说的“各色人等”，云云。

　　二是自由发言就得“自由”。可发可不发，可发长可发短，可贴题可离题，可庄可谐。即便这样，“自由发言”中常有许多真知灼见：有鞭辟入里的分析，更有不留情面的针砭。只是，自由如风，吹过也就过了。

　　三是“自由”也易滥竽充数。说是前来研讨，也有不下功夫读作品的。发言只往后靠，顺着别人的发言，应付三五句亦可。三五十万字的书，读一遍确乎不易。常参加这类会的，便研究出一套简洁阅读法：读头、读尾，中间选几节看看就行。这是一大发明，圈中人叫“三点阅读法”。如此，发言时，一本书的内容大体明白，说来也不会离谱。

　　第二天，各类报纸，或长或短都会发一些消息，说某某人的作品在某地隆重召开了研讨会，与会者有某某领导一、二、三等几十位作家、专家、评论家，大家“一致认为”，“普遍认为”如何如何。一场隆重的会议结束了，自由发言者如一些邀来鼓掌制造气氛的“掌人”，支撑着各种熙熙攘攘的会议；又如一些来无影去无踪的空气，烘托着一个又一个大大小小的空间的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