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人，是朋友也是战友，不是双胞胎，却是同年同月同日生，长期在一起生活工作，关系亲密得如同一人，痛快事烦心事，什么都谈。一天，他说起自己的年龄，颇有些激动和感慨。

　　他说：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人们总把我的年龄看大？总以为我的年龄比我实际的岁数大许多？

　　他说：二十五岁左右，人们认为我不是二十五，而是四十五，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他说：“文革”期间上“五七干校”，在大西北，有一次坐火车，从北京到西安，再从西安到兰州。车上人很挤。刚从西安走出一站，上来一位年轻母亲带一个小孩。我看那母亲也就二十出头，比我小不了几岁。我觉得那母亲带孩子挺不容易，便主动让了座位，那母亲马上让小孩“谢谢爷爷”。小孩没有谢，是那母亲代孩子谢了我。那母亲视我为她的父辈、为小孩的祖父辈，无疑。

　　他说：我从西安一直站到兰州。那年轻母亲说“爷爷”时，很真诚，很甜蜜，我却一惊一愕。心想，我的孩子比她的孩子大不了两岁，我怎么就成“爷爷”了？

　　他说：“干校”结业，重新就业，一次从首都乘火车往成都出差，在车厢里碰到两个职位颇高的军人。有一个是某军区的宣传部长，我认识他，他不认识我。这老同志肯定有六十岁左右，当时我四十岁出头，而他却问我“七十几啦？”叫我又吃一惊。我说四十二岁，人家摇头说“不像”，好像我没有讲真话。

　　他说：我的年龄被人翻倍地看，我一直不在意，甚至写过几句顺口溜，自我安慰，颇有豪情。大意是，不管相貌多么老，骄傲于自己不曾虚度年华，等等。

　　他说：一直不在意的事，到六十一岁的时候，却让我感到很激动、很伤心，因为有人居然整出书面材料，提交组织审查，想整出一个我隐瞒年龄欺骗组织的罪名。

　　他说：这件事可比那年轻母亲代小孩称我“爷爷”、老军人认为我年逾七十对我的震动大得多；不，不是震动，是刺激，或者毋宁说是一种人格受辱。

　　他说：多少年来我一直不明白、不在意、不思考的这个年龄之事，在六十一岁的时候才认真思考，严肃对待。不是怕审查，是自己想闹明白：我怎么就显老呢？

　　他说：我反复地照镜子，反复地看自己不同时期的照片，反复地回顾自己数十年的人生经历，一直到七十岁才略有所悟。

　　他说：我想骂人！我想说，在我们那个村，与我同年生的还有人活着，在中国的农村，属相和年龄都骗不了人。

　　他说：再说，我自小参加革命，不论名，不为利，准备死，用不着拿年龄骗人。

　　他说：倒是参加革命时，因为不懂虚岁周岁，按娘老子教的虚岁报了年龄，填了表，但1954年共和国第一部宪法公布，要普选，要核实每个公民的年龄，将农历变成公历，将虚岁变为周岁，自己才知道自己真正的岁数。

　　他说：思来想去，大约是艰苦生活在相貌上留下了种种痕迹，让人看着老相吧。

　　他说：那些怀疑我隐瞒年龄的人，为什么不研究一下我童年少年过的什么日子？知道我吃什么穿什么？考虑过我的心灵生活和精神状态吗？那是战乱年月，是苦难的农村，是几无宁日的时代呀！

　　他说：就以参加解放战争而言，除了偶尔在河里洗洗身子，一年洗不上一回澡呀！我记得最清楚，两三年时间，只在陕西吃过两个甜瓜，只在成都吃过一些橘子，一直跋山涉水风餐露宿呀！

　　他说：夏天一身单衣，冬天一身棉衣，没有换洗衣服，衣服穿出了油呀！

　　他说：在朝鲜战场两年多，百分之九十九的时间住在潮湿阴暗的掩蔽部和坑道里。战斗的时候，十天半月甚至几十天风里雨里冰雪里滚，衣服在身上，湿了干，干了湿，冬天里还结冰呀！

　　他说：我仔细想了想，在朝鲜战场两年多，没有吃过一个水果，没有吃过一次青菜，这样的生活，能使人越来越显年轻吗？人们为什么不想想这些经历会在我面貌上留下显老的痕迹？

　　他说：现在想想，往成都时火车上遇见的那两个军人，也许不像我当时感觉的六十岁左右，可能实际只有五十来岁，因为他们也是经历过艰苦战争岁月的人，是艰难生活刻画了他们的老相。

　　他说：人显老或显年轻，生理的生活的，包括心理精神以至遗传的，原因很多，它包含着历史，更有科学，怎能随便从政治上怀疑一个人的品质呢！

　　他说：这么一件事，年过七十才想明白，我是不是太笨了？

　　我说：你不笨，是查你的人不够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