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年新出版的《顾随全集》中，收有一阕《木兰花慢》，词是为纪念鲁迅逝世20周年而作，写得颇有特色，现录之如下：

　　“去来三十载，所爱读、大文章。有鲁迅先生，先之呐喊，继以彷徨。悠扬，傍河社戏，驾乌篷遥望旧家乡。日记始于何日，狂人信是真狂。 荒唐，礼教真豺狼，祝福也悲凉。茫茫、一条路，算阿Q孤独最堪伤。天上人间何恨，皇皇日出东方。”

　　顾随是鲁迅先生的崇敬者和研究者，对鲁迅作品十分熟悉，所以他的这阕《木兰花慢》，连续明引或暗引了鲁迅多种著作名：《呐喊》、《彷徨》、《社戏》、《故乡》、《狂人日记》、《祝福》、《离婚》、《阿Q正传》、《孤独者》，并使之串结起来，从而展示出鲁迅作品一以贯之的批判精神，意旨明豁却并不板滞。

　　只是笔者初读此词时，曾发现两个小疑点。一是“礼教真豺狼”一句。按照《木兰花慢》的平仄谱式，“真豺狼”犯了三平尾的大忌；而“茫茫、一条路”中的“一条路”，按其谱式，应为四字句，此处却有丢字之嫌。我们都知道，顾随先生乃是现当代屈指可数的诗词大家，创作上向来十分严谨，他本人绝不会发生如此明显的错讹，笔者猜想，这必是整理者在抄写过程中所出现的笔误。

　　这一猜想，不久前果然有机会得到了证实。证实的凭据，是本市已故著名词人、顾随先生的弟子孙正刚“文革”前为老师整理词稿的手迹，这是笔者从旧书市上发现并购得的。该两句在手迹中的文字乃为“礼教甚豺狼”和“茫茫、一条道路”。“甚”字为仄声，这便与格律切合了；“一条道路”也正符合四字句之要求。这说明，《顾随全集》这阕《木兰花慢》中的两个小差错，确属整理者抄写之误。

　　巧的是，近在所购一些旧报中，笔者了解到顾随先生的这阕《木兰花慢》，曾发表在1956年10月17日的《新晚报》副刊上，其中有些词句，与《全集》所载颇有不同，除“礼教甚豺狼”和“一条道路”与孙正刚的整理稿正相一致外，另还有五处异文：“傍河社戏”，发表稿为“旧时社戏”；“驾乌篷遥望旧家乡”，发表稿为“驾乌篷萧索望家乡”；“狂人信是真狂”，发表稿为“狂人漫道真狂”；“算阿Q孤独最堪伤”，发表稿为“算阿Q孤独更堪伤”；“皇皇日出东方”，发表稿为“煌煌日出东方”。

　　至于这几处异文，发表稿下都附有自注。其中“驾乌篷”句注文为：“《故乡》在开头的第二段里说：‘从篷隙向外一望，苍黄的天底下，远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没有一些生气。我的心禁不住悲凉了起来。’”此注点明了“萧索”一词之出处。“狂人”句注文为：“《狂人日记》是鲁迅于‘五四’前夕在《新青年》上所放的第一炮。那时不但《新青年》杂志鼓吹的思想被旧的落后知识分子认为是‘洪水猛兽’，便是那一种白话文体也被他们目为离经叛道。我那时在北京大学读书，记得同学之间，党同伐异，常常彼此争论，以至于叫骂起来。老师们也是如此。有一位辜鸿铭老师就在课堂上对我们说：‘教你们去吃屎，你们也去吃吗？’当时一般舆论便更可想而知了。‘以不狂为狂’，这就是这篇小说之所以题为《狂人日记》。”这段注文清楚地说明了其词为什么要用“狂人漫道真狂”，而不用“狂人信是真狂”。

　　“算阿Q”句注文为：“《彷徨》里写了旧时代中三个有反抗精神的知识分子的典型人物。头一个，《在酒楼上》的吕纬甫终于向旧势力屈服，去教他的‘子曰诗云’。第二个，《孤独者》里的魏连殳自认为‘我已经真的失败，——然而我胜利了’，吐血而死。第三个，是《伤逝》里的史涓生。在爱人同时又是战友分手而且死亡以后，他还‘要向新的生活迈进第一步去’，就是说，仍旧战斗下去。然而那前途也很渺茫，我们也看不出他的路线和目标来。鲁迅先生笔下这三个向旧势力宣战的英雄在进步的意义上，虽然一个强似一个，却有着共同点：孤军深入，同是‘孤独者’。这就使我们读者联想到《阿Q正传》里的英雄阿Q。阿Q不同乎前三人，他是具有着落后意识的、无文化的、出卖劳力的贫农，不过他也是受旧势力的包围、压迫的一位‘孤独者’，他一生不曾得到半个人的支持，其下场也最惨，枪毙。”这段注文，表明了顾随对鲁迅笔下人物的深刻理解。“煌煌”句注文为：“《呐喊》和《彷徨》两部小说中的英雄以及鲁迅先生，虽然俱已‘不在’了，然而六亿人民站起来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强大起来了，他们以及鲁迅先生都可以不恨了。”这段注文，最清晰不过地道出其词结句之旨趣。

　　上述这些自注，对于帮助读者正确理解《木兰花慢》一词，无疑是极其重要的，可是《全集》对此却只字未收，估计是因编者未见《新晚报》上的这篇发表稿之故。所以，《顾随全集》今后倘得修订，建议应将这些自注收进去，其词作中的句子，似亦应当以更为成熟的晚报发表稿为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