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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夜梦醒

http://cul.book.sina.com.cn 2006/11/16 10:21   今晚报

  请当地木匠打了些原木桌椅,又粗又笨,带皮带疤的那种,有点土匪气。城里来客都说这种家具有意思,甚至打听如何订购。但乡下邻居大多惊异地瞪眼:这是什么?丑绝了,只能当柴烧,送给我也不要!

  还有些旧家具属于废物利用,是我从城里亲友那里搜刮来的——他们反正也不需要了。其中一个三门衣柜,是我当年结婚的家当,借给邻居多年后,现在物归原主。一张小木
椅,椅板上有桃形臀部的凹面,还是父母留下来的遗物。

  凳子在咳嗽。躺椅在呻吟。衣柜门已经筋骨劳损,开关的动作艰难而不易到位。电扇患上了痴呆症,一会儿转,一会儿不转,需要别人不时把它从沉睡中推醒。但这些旧家具都还能用,何况它们像一些时光冲刷下的卵石,在记忆之河里黯淡而沉寂,但偶尔闪烁微光,会咯噔一声跳在你的心头。

  我的童年是母亲身体的气息,是后院里亲密的蝌蚪和蚂蚁,是一个孩子把几颗豆芽想像成树林,把檐沟里荡着小纸船的一窝浑水想像成汪洋大海。

  “四毛洗手,吃豆花来!”

  我回过头,发现身后没有母亲叫我,只有一缕蓝幽幽的清冷月光,落在母亲坐过的小木椅上。

  不是因为这张椅子,我一定不会在半夜惊醒,想起自己几十年前的往事。一切就好像发生在昨天。当时父亲死于迫害,全家一夜之间沦为政治贱民。母亲要我在初中办理退学,带上我去投奔乡下亲戚。一辆破破烂烂的长途汽车上,母亲病了,大呕大吐,面色苍白,还抽搐和昏迷。一个才十三岁的少年,面对这样的病人完全手足无措。幸好有一位同车的军人从人群里挤过来,给母亲灌水和喂药,到了汽车站,还一肩挑起我们乱七八糟的行李,把我们送到小旅店。他请来医生给母亲打针,一直等到母亲清醒和病情缓解,一直等到我们与亲戚通上长途电话,才在深夜离去。

  我母亲后来经常念叨这位军人。我知道,母亲当时已落入绝望的漩涡几近灭顶,如果没有这一束微光的投照,她很难恢复希望。

  我们在乡下没有得到收留,走投无路之际还是只得返城,回到了高音喇叭喧嚣着恐怖和狂热的老地方。我们适应着父亲背影失去后的岁月,守着小屋里宁静、简朴、清洁的每一刻,母子俩相依为命。为了让母亲高兴一点,我每天黄昏拉着她出去散步,走到很远的街道,很远的广场,很远的河岸和码头——我们真希望能在陌生人群里永远走下去,避开机关院子里那些敌视和轻蔑的目光。我就是在那时突然长大,成了一家之长,替父亲担起责任,替离家求学的哥哥姐姐担起责任,日夜守护着多病的母亲。在没有任何亲人知道的情况下,我试图去工厂打工。在没有任何亲人知道的情况下,我准备了铁锤和螺丝刀,在一家电影院门前偷偷踩点——事情只能这样,既然没有人接受我打工,我就必须做点别的什么,比方说撬一辆脚踏车再把它卖掉。

  我已经好几次在心里预演撬车的过程,已经预演得自己胸口不再乱跳。我相信自己一定成功。接下来,母亲发愁的米钱和豆腐钱就会有了。

  这是那个窗外蝉鸣不断的夏天。

  过于漫长的夏天今天重入梦境。我梦见了当年自己内心最为隐秘的一角,醒来后听窗外蛙鸣,看一只闯进了家里的萤火虫闪烁飞绕,确认母亲已不在床头。

  很多人并不知道你此刻的想念。陆,一位小学时代的女同学,与你并没有太多来往,同学一场也许只交换过十几句话,然后是分别进了各自的中学。仅仅是因为一次偶然的路上相遇,她得知了你家的故事。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竟只身来到机关院子里,提一桶糨糊夹一卷纸,贴了满满一墙的标语,向迫害者们发出抗议和恫吓。对方不明底细,慌了手脚,害怕社会群体的介入,对我家的气焰大为收敛。不仅逼我们搬家的事不再提起,遗属津贴卡也很快办了下来。还有一位朱,隔壁大院里的高中生,那个时代多见的红卫兵理论家,谈起哲学总是口若悬河。大同学们不大崇拜他,小同学们便成为他重点培养的对象。他同情你的遭遇,总是一只手臂挽住你的肩膀,教你刻钢版,教你使用油印机,教你查阅《辞海》和《辞源》,叮嘱你一定要复学上课。他的热情说教使你获得了意外的尊重、鼓励、启发,还有兄长式的关切。你读他的诗集(手抄本),借阅他藏在床垫下的小册子(普希金和杰克·伦敦),在去北京的火车上听他像革命教父一样慷慨陈词(他对中央委员们的情况了如指掌)。老实说,他那些理论现在看来委实可笑,但那正是你启蒙的开始。

  阴暗的岁月也是灿烂的岁月。他们并没有做什么大事,但如果没有他们,包括那位不知名的军人,你就不可能走出昨天。你是他们密切合作的一个后果,是他们互相配合、依次接应、协同掩护之下的成功获救者,是一名越狱的逃犯,逃入自由和光明。

  三十多年过去,那位不知名的军人眼下不知身在何处。小学女同学倒还能找到——她在工厂下岗,做一点酒生意(很可能贩假酒)。隔壁院里的大同学也能找到——他当过厂长,最终成了贪污犯,刚受到处分(据说正沉溺于赌博)。他们在路上遇到你的时候,已经认不出你是谁;即使认出了,即使聊上几句,也大多吞吞吐吐言不及义。

  你很想向他们说说往事,但一遇到他们的目光就只能闭嘴,你的疯人呓语没有听众。你藏在心底的逃犯故事乏味烦人。他们不爱听这个。他们最愿意谈谈

麻将和彩票,谈谈三流电视节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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