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恋了的孙以达,作为扶贫干部从省城来到了泗溪寨子,在最后一段时间里和已婚农妇冯小檬产生了感情。两个人海誓山盟,冯小檬决定离婚,本来她的丈夫早就在县城里另有了女人。孙以达返回省城,到原单位工作,一年多没有冯小檬的消息,孙以达彻底绝望了。无奈之中,孙以达和同单位的童玢玢好上了,结了婚。然而,孙以达没有感到幸福和爱的狂喜,他特别想念冯小檬。童玢玢身体不好,几次怀孕都流产,就请了一个保姆。没想请到的这个保姆正是冯小檬。一场愁肠百结的情感纠葛就这样扣人心弦地发生了……
引 子
孙以达是我在省城工作时调进编辑部的。那时候他大学刚毕业,想找一个专业对口的单位。他父亲是药厂工人,母亲是个供销社营业员,况且家在省城近郊,没什么门路。通过一位业余作者,辗转托到我这个主编。那一年,省城里恰好有一篇涉及婚外情、第三者的小说在争鸣。我就说,让小伙子写一篇对小说的评论文章,我读过再说。
嘿,他的文章还真写得不错,编辑部理论组又正缺人手,他就调进来了。
人事干部约他来见面的时候,我一看这小伙子长相很英俊,蛮入眼的。以后的事实证明,他是个称职的编辑,编过不少引人瞩目的好文章哩。说实在,对于我来说,这不过是离开省城回上海以前调进的最后一个义务干部而已,早就忘了。没想到,事隔多年,孙以达还记着这件事。这次出差来上海,热情地打来电话,一定要约我吃饭。
我说饭就不吃了,你难得来上海,时间紧,不要错过了好好看看上海的机会,我请你夜游浦江吧,那是很值得一看的景观。克林顿、布什、施瓦辛格来上海,都看了灯光璀璨的黄浦江呢。
他一听很高兴,说他就是想同我聚一聚,有好多话要对我说,吃不吃饭无所谓。
上了豪华游轮,要了两杯茶,坐在靠窗的位置旁,一边观赏浦东浦西流光溢彩的风景,一边聊天。
我细细端详着眼前的孙以达,发现他眉宇之间积郁着一股怅然之色,好像有什么心事。岁月不饶人啊,当年大学刚毕业的小伙子,如今也已三十出头,一副中年人模样了。
我指点着浦江两岸古老的和崭新的楼群,向他如数家珍地介绍着一幢幢楼房的故事。
可我很快发现,孙以达对此并没多大的兴趣。他呷了一口茶,告诉我,他正遭逢人生中的一道难题,一道翻不过去的坎,一个解不开的死结,真是烦恼至极。出差之前,他就想好了,到了上海,要把一切都跟我说说,让我给他出出主意。
我感觉有些意外,但仍表示十分愿意听听他的近况。他又喝了一口茶,就给我讲了起来。他说一切事情都起源我离开省城的第二年,因为他是刚到市文联机关不久的大学生,照规矩,就被派下乡去参加了扶贫。从头年春末夏初的五月间,到来年的五月份,一个对年。
他的故事,发生在扶贫的下半年,也就是来年的早春。
上篇泗溪
面包车翻过山垭口,前面的道就看得清晰起来,一路都是下坡,直接可以开到小石桥边,走不了几步,就进泗溪寨子了。
路仍是不平,坑坑洼洼的。轻巧的小面包车颠摇得愈加厉害了,孙以达不得不随着车子的摇晃,抓着座位前的把手,保持身体的平衡。
乍然而至的春雨又下大了,车窗玻璃上模糊的一片。雨刮器刚刮出一个弧形,顷刻间又被密集的雨点子淋模糊了。
孙以达抬起头来,透过车窗望出去,泗溪寨子笼罩在浓浓的雨雾中,田坝、坡土上,一个人影子也不见。唉,还要在这么个偏僻的寨子里,过上好几个月孤独的日子!
他不由无声地叹了口气,收回呆痴的目光,面包车正在泥泞道上拐一个小弯,车子前面二三十步远,一个女子双手张开一张手绢,遮挡着头顶上的雨,大半边身子,都已给淋湿了
。
从去年初夏到泗溪扶贫,一直住到腊月间回省城,孙以达和泗溪寨子上的大多数农民都熟了,喊得出他们的名字,也晓得他们都是哪家的。可车子前头的这个女子,仅凭背影,他却认不出她是哪个?
不过错不了,她准定是泗溪寨子上的。走这条路,必定是到泗溪寨子上去的。
他抬了一下手,对司机说:"停一下,让她搭个车吧。"
司机点点头,把车子开得更快一点,鸣了一声喇叭,直冲上去。赶路的女子停下了脚步,转过半边身子让车。
车子在她面前停下了,孙以达拉开了车门,这个女子他不认识,但他还是招呼着:"是去泗溪的吗?"
女子使劲点头。
"那就上车罢,雨下大了。"孙以达还是十分热情地说。
女子只是稍一迟疑,说了一声:"多承。"抬脚就踏上车来。她的脚底板上糊满了稀泥巴,一支脚刚踏上车厢,就顺势滑了一下,身子朝一边倒来。孙以达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示意她在前排座位上坐下,这才重重地带上了车门。
女子上车以后,不断地用已经淋湿了的手绢抹着脸上、头发上的雨水。低下头去的当儿,她一眼看到自己脚上的稀泥巴踩脏了车厢,脸上顿显出不安的神色。
面包车开到小石桥边,再不能往前开了。孙以达问司机要不要去寨子上坐一坐,喝一口水,司机摆一摆手,说不用了,还要赶回省城去呢。孙以达也不勉强,他一边向扶贫办的司机道谢,一边从随身带的提包里取出折叠伞,拉开了车门。
搭车的女子转了一下脸,说声谢谢你们,身子一闪,利索地下了车,踮着脚飞快地冒雨跑进寨子里去。
孙以达刚要张伞下车,司机不由得问:"这姑娘,你认识么?"
"不认识。"孙以达困惑地一摆手:"也许是来泗溪走亲戚的吧。"
司机的双眼望着已跑到寨路上的女子背影说:"你别看,这姑娘还真漂亮呢,脸子直晃人。"
孙以达有同感,但他确实不晓得她是哪家姑娘,于是笑一笑,再次谢了司机,下车张开了折叠伞。
孙以达借住在窑师冯元龙家的厢房里。
他撑着伞走进冯家院坝的时候,竟然没在青岗石级寨路上遇见一个乡亲。
在山路上颠簸了大半天,他确实有点累了。掀开去年冬天回省城时折叠起的铺盖,铺好床,孙以达舒展四肢,在床上躺下。他想好好休息一下,再过去和房东伯妈打一声招呼,反正窑师冯元龙一天到黑都在砖瓦窑上,吃饭都要家里送,是见不着的。
厢房里出奇地静,清晰地听得见屋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在喧嚣的省城里是绝对找不到这么安宁的环境的,身心甚觉疲惫的孙以达合上眼,没多久就在床上睡着了。
一觉睡醒,已是泗溪乡间雨日里的黄昏,厢房间里的光线淡弱下来。想到还没和冯伯妈打过招呼,到了吃晚饭时间,坐到饭桌上去,实在不好意思。孙以达朝堂屋里走去。一般的雨天,冯伯妈经常会在堂屋里忙碌,推包谷啊,斩猪草啊,磨豆腐啊,手脚永远没个停。可是今天,堂屋里一点儿动静也没有,会不会在灶屋里煮晚饭呢?
孙以达穿过堂屋,向灶屋里走去。
在灶屋晦暗的光线里忙碌的,不是冯伯妈。孙以达不觉一怔,身上扎个围裙,正往铁锅里倒油的,却是进寨子时搭车的那个姑娘。姑娘抬头看清是他,笑一笑招呼着:"睡醒了?"
孙以达点头,问:"伯妈呢?"
"我妈病了。爹捎口讯让我回来,照顾一下屋头。"
孙以达记得,窑师的儿女都在县中读书,儿子读高中,女儿读初中,她一定是冯伯妈那个出了嫁的大女儿无疑。他不由问:"你是冯小檬?"
"是啊,你咋个晓得?"
"听伯妈说的。"
"你看我妈这人,啥子都跟人说。"冯小檬一边说话,一边把菜倒进铁锅里,随着一阵油锅响声,她手中的锅铲,利落地炒着菜。"你去歇一会儿吧,吃晚饭时,我来喊你。"
孙以达没动:"要我做点啥子?"这也是他常跟冯伯妈要求的。
"不用不用。"冯小檬连连摆手,"你尽管歇着去,屋头没多少事情。"
说话间,孙以达想起了司机临别时的话,冯小檬不但相貌俏丽,而且身材也十分匀称,一点不像乡间干惯了农活的少妇,有股粗相。他入神地瞅了冯小檬两眼,转身说:"那我去看一下伯妈。"
"我妈还没起床呢,"冯小檬说:"吃晚饭时,等我服侍她起床,再打招呼吧。"
"那也好。"孙以达回到自己厢房间,不由苦笑了一下,无所事事,他还只有等饭吃。
幸好这一次,他是有备而来。一整个春节期间,他都在省城里活动,通过杂志社的一个作者介绍,找到了自来水管的出资单位和施工部门,过几天,他们就会派人来实地查看,绘制架管子图,下个月,就能为泗溪拖来水管,在泗溪施工,彻底解决泗溪寨子千百年来的吃自然水的问题。要不,扶贫整一年到期,孙以达真不晓得用什么来向泗溪老百姓交代。
吃晚饭时,天已黑尽了。冯小檬先去砖瓦窑上给爹送了饭,回来再服侍母亲起床,这才来喊孙以达吃晚饭。
饭桌上,冯伯妈也说不清自己害的是啥子病,只是说,入冬以后,腰酸腿也疼,时而感觉脑壳昏,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浑身上下没点儿力气,前几天,乡里来说,省城里来扶贫的小孙孙以达又要来了,乡里面决定还是让小孙住冯家,整天在砖瓦窑上忙的冯元龙急了,只好把出了嫁的小檬喊回来帮忙。
孙以达连忙说客气话,向他们表示感谢和道歉,还把从省城里带下来的糖果、点心和一段布料,送给冯伯妈。只是,他不晓得冯小檬会专程回娘家,没给她带礼物,感到抱歉。
冯小檬被他这一说,连连摆手说,我不要、我真不要。一脸贤淑的模样。
看得出,冯伯妈当真病得不轻,她兴致不高,话也懒得说,只吃了几口饭,喝了一点汤,就再也吃不下了。
趁冯小檬扶着伯妈回屋头去的时候,孙以达津津有味地吃了一顿晚餐。不知是赶路饿了,还是饭吃晚了,孙以达吃得很香。
冯小檬回到饭桌旁,端详着桌上的饭菜,问:"我炒的菜,你吃得惯吗?"
"吃得惯、吃得惯。"孙以达连连点头说:"很好吃,特别是这个糟辣椒炒肉,香极了。你看我,饭都比在省城里多吃了半碗。"
这是真话,孙以达甚至于还觉得,冯小檬炒的菜,比冯伯妈做的饭菜,要可口多了。原先,住在她家时,一到吃饭,孙以达总是没胃口,就是因为冯伯妈炒的菜,不合他的口味,不是太辣,就是太咸。
"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我就怕你们城市人,吃不惯泗溪乡下的菜。"冯小檬说。
"哪里哪里,你今天炒的菜,好吃得很哪。"孙以达急忙否认。
冯小檬吃饭时,孙以达已经吃完了,但他没有抽身离去,还是礼貌地坐在桌边,看着冯小檬吃。冯小檬不胖不瘦,五官端正秀巧,脸上一丝儿皱纹都没有。她和乡间很多嫁得早的少妇一样,还很年轻。
冯小檬被他看得有点儿不好意思,车转了脸,光是埋着脑壳不太自然地刨饭、拣菜。
吃饭的堂屋里很静,孙以达找不到话和冯小檬说。冯小檬也不像冯伯妈,冯伯妈身体好的时候,絮絮叨叨的,什么话都会对孙以达说,孙以达只要支着耳朵听,不时地点头,嗯嗯地应几声就可以了。而冯小檬说话很少,相反要孙以达找话来说。孙以达有多少话儿,对一个乡间的少妇说呢?
可不说话,两个人坐在一张小饭桌边,很快地就显示出了另外一番意味。
"要不,"冯小檬抬起头来,望着孙以达说:"你先去歇着。"
"哦不,"孙以达连忙摆手,指指桌上的饭菜:"等你吃完,我帮你一起收拾。"原先,他总是帮着冯伯妈一起收拾的。
"不用不用,"冯小檬说:"这点点事,我一会儿就收拾完了。"
孙以达不由得笑了,去年,刚住进冯家时,冯伯妈也是这么对他说的。后来处熟悉了,他要收拾,冯伯妈也就不客气了。
"那么,"孙以达站起身来说:"我就先回屋头了。"
没待他走出堂屋,冯小檬又说话了:"嗳,你等等。"
"啥子事?"孙以达转过身来。
冯小檬说:"你那铺盖,捂了一冬,一定潮了,得换一换。这里收拾完,我就给你去换!"
"谢谢。"孙以达不无感动地说。刚才躺下休息时,他感觉到垫单、被子都潮粘粘的,睡在那里不舒服,只是太疲倦了,也就将就过去了。没想到,这一细节,冯小檬却想到了。
孙以达感觉到人世间的一丝温馨。也不知是咋个搞的,冯伯妈坐在桌边时,他和冯小檬说话感觉平平常常的,冯伯妈一离去,两个人之间说话的声气都有些不自然。孙以达晓得,这是他们之间年龄相仿的关系。
又一次下乡来,他心头是忧郁的,车子开进泗溪地界,雨就落了下来,天也阴了,四周的山野全被雨雾笼罩着,风吹着,车子开半天都不见一个人影,他更觉得孤寂,不晓得以后的日子,怎么样子打发。
这一忧郁的情绪全因为他的失恋。他那个市文联机关里众人皆知的对象,丁婉怡的态度十分的明确,他们之间的关系算是完了。本来她说好,寒假是一定回省城来的,可等他在腊月间早早地赶回省城准备去接她,她又来电话说决定不回来了,她在北京找到了家教,这正是她进一步熟悉首都的一个机会。而且她还说,在北京生活了半年,她才真正明白了,内地的省城和北京之间的差距有多大。反正,就是读完了研究生,她也不会再回省城来了。她希望他也能考研,考到北京去。话里面的潜台词是十分明白的。
孙以达失恋了,在市文联机关一下子就传遍了。丁婉怡在省城时,可是常常到编辑部来玩的啊。谁不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
孙以达还能说啥子呢?一整个腊月间,包括欢天喜地的春节,他都过得十分乏味,无所事事,苦闷、空虚、烦燥的情绪伴随着他。
失恋的滋味真不是好受的。一早到省扶贫办上车,气氛也不像去年下来时那么热烈,敲锣打鼓的,又扯红幅又戴红花。这一回是重返扶贫点,整个市文联机关,就派了编辑部一个不起眼的编务童玢玢来送他,表示一个意思。童玢玢虽说是个普通编务,兼管市文联的机要和打字工作,但谁都知道她父亲是省新闻出版局的出版处长,在省城里是有一点办法的。她从出版印刷技术学校毕业以后,轻轻巧巧就分进了市文联机关。干得是得心应手的。今天来送他,纯粹是完成公务,见他上了车,朝他挥一下手,就转身走了。
回到泗溪来以前,孙以达真不知道还有几个月的扶贫时间该如何打发。可今天吃过晚饭,他却没有孤寂、难耐的感觉,相反,他有一种莫名的亢奋,冥冥之中似还有一点期待。
他晓得,这都是因为今天认识了冯小檬。去年,听冯伯妈唠唠叨叨地说起过冯小檬,说她人缘好,人也长得漂亮,嫁得也好,男人在山塘里养鱼,专供城镇上的饭店,发了大财,盖了两层小楼,日子过得很舒心的。别看两个弟妹现在书读得比她多,唉,将来的日子,不一定比她好呢。原先,孙以达没见过她,光听伯妈讲,也没留下多少印象。今天真正一见,他才把伯妈去年讲过的话回想起来。
扶贫办的司机说得不错,她很美。是那种柔顺、妩媚的美,省城女子中很少见的一种美。
夜里,冯小檬进厢房来给孙以达替换垫单和被子的时候,孙以达在淡弱的灯光下看书,其实他是在等她。她问他,读的啥子书,讲些什么,他瞥了一眼书名:《作家们的作家》,一时说不上来,这是一本什么样的书。只得淡淡地说这是一本理论书。
她熟练地掀去垫单、铺上新单子时,他走上去帮她掖整齐,两个人一起拆下潮粘的被单,换上干燥的被单时,孙以达的手无意中和她的手碰在一起。冯小檬的手,虽说是一双粗实的肉鼓鼓的手,仍给他带来一种异性的、温暖的感觉。
孙以达留神她的神态,她照样自然地铺着床,一点不显拘谨。换好了床单被子,她直起身子,走到门口,转过脸来,睁大眼睛望着孙以达说:"你要洗脸、洗脚,水热好了,在灶屋里。"
"多承你!"孙以达感动地说。尽管去年他住在这里的时候,冯伯妈也经常这样子叮嘱他。但孙以达从来也没有像今天这么感动过。直到冯小檬出门,孙以达这才意识到,刚才那一阵子,他几乎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冯小檬干活时的一举一动。冯小檬已经有所感觉了。
孙以达道谢的时候,冯小檬慌张地把自己的目光移开了,嘴唇动了动轻声说:"不用谢。"
听着冯小檬的脚步声远去,孙以达不由羞惭地搓了一下自己的脸。他觉得她羞涩地离去时的神态,都是美的。
(二)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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