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所有漂亮女售票员中最漂亮的一个，她的眼睛是秋天夜空的两颗星星，明亮得让你觉得那样辽阔和空旷，她小巧的樱红色嘴唇似乎都没有动，就唱歌一样地喊出站名，她让你感到你在接近纯净的爱情。这就是我要说的最美好也最伤心的故事。

　　作者：邓刚

　　一

　　在奔驰和宝马轿车多得像自行车一样的现代城市，还叮叮当当地跑着近乎古老的有轨电车，这就是我们城市的独特风景。而正是这叮叮当当的有轨电车，像神奇的时间通道，使我能随时地走回以前的岁月。你如果有幸能乘坐我们城市的有轨电车，就会在一群节奏晃动的乘客中，看到一个脸上印有世纪沧桑的男人，他毫无目的地坐在那里，任凭电车一站一站地驶过，直到终点他才恍如梦中醒来，恋恋不舍地走下电车。随之他又掏出一元硬币，重新坐进这辆返程的有轨电车，再次进入半梦半醒状态。

　　这个人就是我。

　　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我只能在这古老而现代的有轨电车上，寻找到我二十世纪时的童年。从我有记忆的第一天，看到的和听到的就是这叮叮当当行驶的有轨电车，那吱吱嘎嘎的绿色木制车厢(现在已经改成金属的，颜色也五花八门了)，承载着我童年所有的美好理想，那叮叮当当的车轮撞击钢轨的声响，就是我最初享受到的动听乐感。最重要的是，在有轨电车上我曾有过一段最美好也最伤心的经历，很长时间，我没有勇气回忆这个故事，然而，最伤心的事情一旦变成回忆，就像被糖渍过的苦菜，也会有着甜丝丝的品味。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夏的一个早晨，在我们城市的有轨电车上，所有上班族都像沙丁鱼一样挤在一起，倘若你能幸运地与一个姑娘挤在一起，就犹如恋人拥抱般地享受她温热并富有弹性的胸脯。那时我20岁，还没有勇气故意挤到一个姑娘的身边，爱情在我的脑海里还是美丽并虚无缥缈的风帆，浪花腾跃之时，还伴随着一阵阵幼稚的性冲动。然而，偶尔一次我被上车的人流挤到一个女人身前，面对面地贴在一起时，那种幸福的恐慌简直就能要了我的命。我一面抵御着异性的刺激，一面感受着异性的美好，那些凹凸不平的部位使我浑身颤抖，我怨恨人们挤得如此凶狠，同时感谢这种拥挤给我带来的享受，因为你不必为此害羞，在这结结实实的拥挤中，你的一切行为都是被动的。不过，对一个20岁的青年来说，性冲动一般都是暂时的，他更注意的是爱情。那个时代的爱情风景是蓝天、是阳光、是嘹亮的歌声和辛勤的工作，一般不会也不敢那么快地想到上床。但结过婚的男人却恰恰相反，他们全都浓缩在性交的快感之中，没一点想像。午休时，车间里的师傅们坐在一起，谈话内容几乎绝对是黄色的，无论革命锣鼓敲得多么轰响，师傅们的嘴巴永远咀嚼着男女生殖器的内容，这个内容使大家有着无穷无尽的兴趣。

　　有一个叫大嘴巴的师傅是讲黄色故事的冠军，他那毫无遮拦的几乎裂到耳根子的大嘴简直就是个排污的洞口，可以不重样地讲出几十个让你心惊肉跳的黄色故事。第一次听大嘴巴讲故事的人，绝对会认定他是流氓高手。但其他师傅在背后总是小声说，大嘴巴的那个玩意儿有毛病，所以只能是拿嘴来宣泻，这家伙是个软货，上面比下面厉害。这使我感到大嘴巴有点见不得人的神秘。然而，大嘴巴却总是表现得像个耍流氓高手，有时还能讲出男女的真谛。他对我们一群没见过天(没与女人上过床)的年轻人说，女人最值钱的地方是胸脯和大腿，你们现在还不懂———年轻人看脸，面孔一定漂亮；中年人看身，身体必须丰满；老年人看年龄，只要年轻就行。这种审美标准我听后总觉得有点奇异，有点恶心，还有点无法理解。不过，我还是佩服他的准确，我离开学校后，最想念我们班里一个漂亮的女同学，只要一想到她那双明亮的大眼睛，即使是在浓云密布的天气里，我也能感到阳光灿烂。有一次和大嘴巴下班一起走，竟然撞上那个漂亮的女同学，我激动得都有点失态。我想，这个流氓习气的大嘴巴师傅肯定会注意到我眼前美丽的仙女。但他完全像什么也没看见，甚至都没注意到我摇摆不定的动作。后来我旁敲侧击地问他，他苦思冥想了大半天，才说，你那天路上碰到的麻秆呀，浑身净骨头，有啥滋味！我觉得我的自尊我的爱情我的理想全被这个家伙亵渎了。意想不到的是，当我再次偶尔撞到那个漂亮的女同学时，竟然也就感到她的骨瘦如柴，并也确实减低了她在我心目中的灿烂程度。

　　那个年代的革命理论和封建道德交融在一起，使年轻人心里纯净得把爱情与性交泾渭分明地割裂开来，尽管生理上我被性的东西烘烤得发焦，但心理上却始终燃烧着纯粹的爱情，只要想到爱情，我的前面立即就闪现出一处粉红色的霞光。大嘴巴似乎能意会到我的幼稚，所以经常嘲笑我，他说什么他妈的爱情，男人腿裆里要是没根棍儿，就是当了宰相女人也不会理他！有时我看到对面走过来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就有点情不自禁地激动，倘若那个女孩子要是看我一眼，我就更是激动坏了。这家伙就笑起来，说女人值钱的不是脸，而是屁股，他在路上看到大屁股的女人，总是有意识地刺激我，他说你看那个圆滚滚的大腚，多棒！操作起来方便，生孩子也顺溜。我差点要呕吐。大嘴巴在上班拥挤的车里经常与女人挤在一起，我认定他是故意挤到女人面前，所以对他有些厌恶。令人惊讶的是他相当坦白，走进车间的大门，任何人都能听到他大声地喧哗，嗬，今天在车上占了大便宜，那个胸脯，真枪实弹！她说的那个真枪实弹是个胸脯高耸，屁股滚圆的中年女人，她好像是轧钢车间里的工人，每天上班都孔武有力地与我们男子汉一样挤车，在那个压根就不知道乳罩为何物的年代，胸部高耸似乎和资产阶级有关系，所以女人一般都用布条把自己的胸部死死地缠紧压平，生怕男人看出什么来。但这个轧钢女工却如此放松和放荡，任意张扬她身体的每一个部分。因此你只要看到那样的女人，就会联想到资产阶级的道德败坏和思想腐朽。在所有欲望都禁锢得石块一样的年代，大嘴巴明目张胆地赞美女人的胸脯是真枪实弹，也使我暗暗佩服。当然，他敢于胡说乱道是因为他家祖宗三代都是赤贫，用他的话说，从他爷爷的爷爷那阵，他们家就穷得没穿过裤衩。

　　不幸的是有一次我与那个真枪实弹挤到一起，并强烈地感受到真枪实弹的进攻，我说进攻是那个女人极为明显地朝我身上使劲儿，而且极为无耻地将手伸到我的敏感部位。我当时真是吓坏了，呼吸都有些困难。女人能大胆地表现流氓行为让我感到比男流氓还可怕一百倍，甚至造成我对性的恐怖和厌恶。从此，上班挤车时，我像个胆小的兔子，尽量挤向角落。不幸的是，这并没影响我对爱情的渴望。

　　二

　　在混乱和拥挤不堪的有轨电车上，我很快就注意到门口站着的那个售票员，她是所有漂亮的女售票员中最漂亮的一个，这是我无数次乘坐无数辆有轨电车上班，最后筛选出来的。她也有两只美丽的大眼睛，这也许像我的那个漂亮的女同学，但她的两只眼睛远比我的那个女同学更亮更富有神韵，尤其在光线不足的车厢里，像两颗星星那样闪光；而且还要加上一个修饰词，是秋天夜空的两颗星星。真的，我一辈子再没见过如此明亮的眼睛，明亮得让你觉得那样辽阔和空旷，辽阔空旷得让你可以随意亲近；可同时你却又觉得空旷得无边无际，令你不知所措。那个年代不让人们穿漂亮的花衣服，男女全是老气横秋的铁灰色，或是杀气腾腾的军绿色，但她在铁灰色的外套里面，顽强而谨慎地故意露出点内衣的暖色来，也就是在她低下头时，可以从脖子下面看到粉色的内衣衣领。另外，在剪得毛刷子般的革命头上，她也巧妙而俊俏地别着个暖色的发卡。她像所有售票员一样站在有轨电车的门旁，但她站立的姿势绝对比其他售票员优美一百倍。再加上女孩特有的银铃般的嗓音，听她喊车站名字时，简直就是一首动听的歌。她小巧的樱红色的嘴唇似乎都没有动，就唱歌一样地喊出：下一站，战斗街，没有票的买票啦……在那个革命的年代里，所有的街名都粗糙得像坚硬的钢铁，但这些粗糙的街名只要出自她那樱红色的小嘴，就温柔而美妙。这时，我的激动完全超过与一个女孩挤在一起的一百倍。最关键的她既丰满又苗条，决不是麻秆，就是大嘴巴看到了也会五体投地地赞美。为此我对她简直就是全神贯注。那时学校全是革命的战场，学生读不了几天书，一般中学毕业就会参加工作。不难看出，这个售票员是带有清纯的学生气，这就更让你感到你在接近纯净的爱情。说到这里，你可能会悟到，前面我说过的最美好也最伤心的故事就要开始了。

　　为了让我能从容地回忆这个美好而倒霉的故事，就不得不交代一下，我在那个倒霉年代里的位置。应该说我有幸生长在切入蓝色板块中间的辽东半岛，呼吸着鲜润的海洋气息长大。我小时候就愿看写海的小说，看得如痴如醉，我曾学着作家的笔法，用优美的笔调写着：我住的城市像一条硕大的鲸鱼，游进渤黄两海之中，家乡北边的渤海是女人般温柔的海，轻风卷动的浪花犹如少女的百褶裙，摩挲着平坦绵软的海滩，谷粒般金色的细沙在清澈的水波里晶莹闪光，连鱼虾也长得细柔苗条，游起来舞姿翩翩。家乡南面则是终日咆哮不止的男子汉般的黄海，滩涂坚实而隆起，岩礁林立，参差错落，像一排排勇士挽臂抱肩，抗击太平洋涌来的万钧之力；这里的鱼虾为此长得威武雄壮，钢蓝色的鲅鱼炮弹似的在浪尖上飞蹿，武士蟹挥动长钳，在礁丛里咔嚓作响……

　　不幸的是，我因父亲“有问题”而成为“狗崽子”，我父亲的“问题”可能十分严重，因为他为此而跳楼自杀，这就更是罪上加罪，我们全家都跟着倒霉，这辈子也翻不了身，也就是说我压根就当不成什么作家。但父亲的死却也给我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好处，我可以打着照顾病弱母亲的旗号，免去“上山下乡”之苦，留在城里当工人，同时又让我成为敢于扎进海底暗礁里捕鱼捉蟹的“海碰子”。“海碰子”是我们这个城市的特产，是堪称全国乃至世界一绝的行当：剃着短短的刺锅子头(北京称寸头)，手持锋利的渔枪，脚穿橡皮鸭蹼，凭着一口气量，赤身裸体地潜进冰冷的海底，在犬牙交错的暗礁丛里捕捉海参、海胆、鲍鱼等各种海珍品。海浪在你周围狂轰乱炸，激流拼命地把你拖向死亡的深渊，冰冷的水下犹如钢针刺骨，尖锐的礁石和贝壳就是刀枪箭簇……我敢说，任何一个“海碰子”都是山海贼，任何一个“海碰子”都是英雄好汉。二十年后，我以“海碰子”的生活为内容写出一篇小说，竟然轰动文坛，并从此改变了我的命运。然而当时我并非为将来写小说而跳进大海里当“海碰子”的，生存所迫使我腾波踏浪浑身是胆，并野性十足。没人知道“海碰子”三个字是谁发明的，没人能理解这三个字的意义，但在我出生之前的世界，人们就是这样的叫着。更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干这个粗野行当的，不是山野里的农民，不是驾船的渔人，却百分之百地是城市里的工人或市民。大嘴巴在严肃的时候也会用正经的口气说，什么叫海碰子？这是把你的命抛进大海里碰大运呀！那个年月我们城市里的年轻人，几乎绝大多数都是能在浪涛里扎猛子的“海碰子”。就像今天电视剧里演的武林高手一样，我们这个城市的“海碰子”队伍中，也有几个名震辽南的碰海高手。与这些高手相比，我扎猛子的速度和技巧并不出色，但我的胆量却可以大言不惭地说是名列前茅。“海碰子”永远是结伴下水，特别是在岸上没有人烟，水里没有船影的荒凉海湾，一个“海碰子”是绝不敢下水的。而我却毫不在乎，常常是独胆闯海单打一。每当星期六的晚上，我下班回家饱吃一顿后，便一个人悄悄地带上渔刀渔枪鸭蹼和水镜，骑着父亲留下的破旧自行车，沿着城市南端的公路，朝黄海沿岸的黑石礁、黄泥川、龙王塘，或是朝北向渤海沿岸的黄龙尾、蛇岛、蚂蚁岛一带的海边奔去。不过，我去得最多的就是贴近城市海岸的老虎滩，因为从我的家到老虎滩要乘有轨电车，因为在有轨电车上可以见到那个售票员。

　　母亲总是含着眼泪抓住我的手，或是拖住我的自行车，她不让我去，我的两个姐姐已经嫁出去，只剩下我和她在家相依为命，她说就是饿死也不吃我弄来家的海物。我总是想办法摆脱母亲，只要听到远处有轨电车的鸣笛声，我就像听到了前进的号角，谁也阻挡不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竟把如此野蛮的碰海生涯与美丽的爱情联系在一起，在水下暗礁里扎猛子时，她美丽的大眼睛经常在阴沉的礁丛里闪着光亮，鼓励我勇往直前。当我憋得要死，急促地浮出水面时，总会情不自禁地觉得她正站在岸边注视我，等着我游到岸上，和她一起在沙滩上散步。我甚至认定我越是拼命地潜进可怕的暗礁丛里，越是能捕获到肥大的海参和鲍鱼，越是能接近美丽的爱情，越是能接近她。我为此还挺骄傲，有时爬到礁石的高处大唱其歌：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谁也不怕谁！……

　　有时为了赶凌晨的海潮，我在半夜就来到海湾，一个人摸黑躺在潮湿的礁石和沙滩上，小睡一觉等待黎明。奇异的是往往在这小睡一觉之时，却能梦见她(而在家里，我竟从来没有梦见过她)。在梦里我色胆包天，很随意地就把她拉到身边，尽其全力地拥抱和抚摸她，有时还能达到令我有些惊慌失措的快感。醒来时我特别激动，再加上因为天底下只有我一个人，从而还能感到收获的把握。我盼望第一缕阳光快些出来照亮海底，照亮黑鱼、黄鱼、海参、海螺和武士蟹的身影，我就可以拍打鸭蹼，挥动渔枪，大显身手。我浑身黢黑，皮肤上像长满了鱼鳞，手握着渔刀渔枪，脚板踩着尖砺的石子儿，吼着我们“海碰子”自己编的歌———我们都是穷光蛋，口袋里没有一分钱；我们都是阔大爷，海参鲍鱼就干饭！(曲调竟然是贺绿汀的“游击队员之歌”)。这种篡改革命歌曲的唱法，在城里绝对会打成反革命，但在海边你尽可以更加胡乱地篡改。在到处都在喊着震耳欲聋的革命口号，到处都在进行殊死的阶级斗争，到处都是杀气腾腾的战场的严酷年月里。我这个“狗崽子”只有在海浪中漂浮，才能感受到一种自由和公平。每当我升出水面，望着岸上硝烟弥漫的城市，总会暗暗地产生出一种幸运感，感谢老天，我住的城市有个海，还有个美丽的售票员。

　　我绝对是一副半文明半野蛮人的样子，尤其是当我在冰冷的海底浮出水面时，拖着沉重的收获游向岸边，全身痉挛着在坚硬的鹅卵石上一寸寸爬行，完全像一条半冻僵的蛇，或正在蠕动的海参。谁也不会想到，支撑我的力量却是爱情。

　　我在电车站等车时，总要全神贯注地看着开过来的电车，只要电车上没有她，我绝对不上，有时一连等了几辆车过去，还没有她的影子，我也毫不气馁，继续坚定不移地等下去，哪怕误了潮汐的时间。当载有她的电车开过来时，一百米之外我就有感应：红日东升，霞光万丈，她来了。我赶紧扑弄一下凌乱的头发，热血沸腾，精神抖擞。我跳上车，动作本来矫健并还故意显示更加矫健，上车的一瞬我并不看她，完全是正常的乘客上车，只是在钻进拥挤的乘客群体里，我这才恬不知耻地转过脸去，一双被海水泡得发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

　　她小巧的樱红色的嘴唇似乎都没有动，就唱歌一样地喊出：下一站，革命街，没有票的买票啦……

　　她不看我，她没看到我，她也许故意看不到我。她那空旷又丰富的眼神毫无邪念，从我的肩头上方穿过去，从全体乘客中间穿过去，直向遥远。

　　“下一站，前进街。没有票的买票啦……”

　　我不买票，我忘记了买票，我故意不买票，因为只有不买票才会使她不得不注意到我的存在。

　　“下一站，终点站老虎滩。没有票的买票啦……”

　　啊，美好的旅程这么快就要结束了。我无可奈何，我痛不欲生，我舍不得这么快就买完票，递钱接票的一刹那碰到了她那雪白的手指(当然是有意识碰上的)，就像在海底暗礁发现一窝肥大海参那样惊心动魄，又似看到大个头的鲍鱼一样激动万分。很不幸，这种美丽的享受只有一秒钟，然后我只能是绝望地走下电车。

　　我对诸多的海碰子伙伴们讲到她，讲到这个“秋天夜空的星星”，海碰子们全都欢呼雀跃，要去见识见识这个天仙。他们野气十足地登上有轨电车，眼珠子死鱼一样盯着她，像一群恬不知耻的流氓团伙。我后悔万分并大感心疼，还觉得我干了一件蠢事，完全是带一群恶狼来窥视我心中的羊羔。没办法，我只有躲到远一点的角落里，生怕她看出我也是这群恶狼的同伙。然而，海碰子们却渐渐变得老实了，一个个规规矩矩地站到一边。我这才发现售票员那美丽的眼睛含有一股冷若冰霜的威力，能平熄一切欲火和疯狂。她泰然自若，依然唱歌般地报站名。下车后，一个绰号海牛(因为这家伙只要饿了，就能牛一样在礁石上生啃海菜)的海碰子走到我的跟前，悄悄说，绝对天仙！我心里一阵热浪滚过，竟由此飘飘然起来，似乎这个天仙已经属于我的了。

　　有轨电车开走了，似乎也带走我们的灵魂。大家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眼睛全都朝着一个方向。有一个海碰子问我，她叫什么名字？我脱口说出，“七六年精神号”。全体海碰子都愣住了，这些不读书不看报的家伙当然不明白我的意思。其实报纸和广播天天都在报道，美国总统尼克松要来访华，总统的座机名字叫“七六年精神号”。这个名字使绝大多数的中国人莫名其妙，他们做梦也想不到一架飞机会起这样的名字，资本主义真是太他妈的了！但我对“七六年精神号”简直就着迷，我不能想像世界上还会有如此高级而精彩的称号，我为此甚至偷偷崇拜起帝国主义的总统了。也许如此，我就脱口而出，把这个精彩的名字赋予她。我对海碰子们说，尼克松到中国来乘坐的专机，名字叫“七六年精神号”。大家这次听清楚了，只愣怔了一下，就立即狂呼起来，“七六年精神号”，太棒了！绝对太棒了！把路上的行人吓得赶紧往旁边躲，以为造反派又要开批斗会了。

　　从此不仅是我，所有乘坐通往老虎滩有轨电车的海碰子，都必须乘坐能看到“七六年精神号”的那辆车，即使下起大雨，我们宁愿挨雨淋，也老老实实地站在站台上等她那辆有轨电车到来。尤其是刚刚从海里拼命之后，我们疲乏得几乎就站不稳，但一个个还是兴奋百倍地要去“瞻仰”一下“七六年精神号”的美丽。从门旁看去，真是又滑稽又庄重：一群手持渔枪渔刀的“海碰子”站在那里，站在有腥咸海风吹拂着的老虎滩车站。有人喊道：“七六年精神号来了！”于是全体为之一振，一个个立即士兵列队那样笔直站立。

　　在沙滩上，海碰子们为了这个售票员的美丽全都发了疯，纷纷说着自己的感想———绝对漂亮！绝对演员！绝对一等海参！……一个绰号大头鱼的海碰子说，他要是能和“七六年精神号”结婚，一宿绝对可以干十个回合。大家全都笑起来，这个笑并非是干多少个回合，而是嘲笑，如此美女绝对不会与海碰子结婚。正因为如此，大家就越说越疯狂，越说越下流，海牛说，要是干她一次判三年徒刑也值。唯有我一个人闷闷地站在那里，我对这些家伙如此放肆，甚感愤怒，我不能想像那个售票员能与任何一个海碰子干那种事，如果海牛或是大头鱼真能做到他们说的那样，我会疯狂地把他们杀死或是自杀。不过，更让我沮丧的，是没一个人把售票员和我联系在一起，这令我绝望，绝望得一往无前地勇敢起来，如果我的爱情中没有“七六年精神号”，真不如扎进水下暗礁里憋死。

　　有时遇到大潮，大家收获丰硕，心情变好时，再讲到“七六年精神号”时，就温柔和文明多了。这些家伙不但不再用肮脏下流的词儿，还开始了美好的想往：有人说如果“七六年精神号”要和他结婚，他可以为婚礼摆一百头海参的大宴。有人说那算什么，至少得摆五百头海参的大宴，更有人像叫行一样高喊，一千头海参！

　　那时我们这个城市的商店空空如也，男女结婚，得求人跑到北京去买肉，那个倒霉的穷年月，全国人都得勒紧裤带来保证首都的市场繁荣。问题是北京人见了我们饥饿的“东北虎”，往往又恨又怕，一次最多只能卖半斤给你。要想买够结婚用的肉，得跑遍大半个北京商店。后来听说上海那样的大城市也可以买到肉鱼等食品，可那时的交通状况，对一个普通市民来说，到上海不亚于今天出国。所以结婚时能让来参加婚礼的客人吃上海参，就是人间奇迹。只有我们“海碰子”有这个能耐，平日里所有的市民都用鄙视的目光看我们，但在结婚或孩子过生日时，就会把我们当作上帝。

　　我们有海参，有鲍鱼，有海螺，但没有人和我们结婚。

　　城市里的战鼓依然是日夜轰响，口号依然是震耳欲聋。我们却在为爱情燃烧着比革命还激烈的火焰。一天，一个海碰子惊惶失措地告诉我们，“七六年精神号”结婚了！我呆若木鸡，如遭雷击，顿时面色灰白。可以看出，全体海碰子也为之震惊和沮丧。不过，大家只是冷却了一会儿，就又恢复了活气，因为没一个人相信“七六年精神号”会结婚，那绝对等于被一个可恶可恨的流氓占有。除了我们，其他敢与“七六年精神号”亲近的人，全是十恶不赦的坏蛋。我们问那个海碰子，你怎么知道“七六年精神号”结婚了？他说他看到“七六年精神号”脖子上露出一圈鲜红色的衣领。因为那个激烈革命的年月，结婚不允许烫发，不允许穿花色鲜艳的服装，更不用说戴戒指和项链了，否则就会被当作资产阶级低级趣味来批判。所以一个姑娘结婚之后毫无变化，但细细看去，你就会发现，新娘照例穿着粉色或红色的新衣，只不过是谨慎地套了件铁灰色的外衣遮挡，但“满园春色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在新娘脖子上，会巧妙地显露出一圈桃红或粉红的衣领，那就是她骄傲而顽强地向人们宣告，我是新娘了。

　　我有点如释重负，因为我过去也看到“七六年精神号”有红色的衣领。那个海碰子说过去他也看到，可那必须是等“七六年精神号”低头和弯腰时才能看到的内衣颜色，这次不一样，是旗帜显明地露出来，鲜红鲜红的！我勉强地笑了笑，说没想到你这家伙也和我一样流氓，窥视“七六年精神号”的领口深处。可恨的是他又说出第二个根据：“七六年精神号”的眼毛站立起来。这是个极其阴险的观察，大嘴巴对我说过，看一个女人结婚还是没结婚，主要是看眉毛，如果眉毛很柔顺地贴在那里，说明是姑娘，要是眉毛竖着站立起来，就是被男人干过了。

　　看起来“七六年精神号”是斩钉截铁地结婚了。

　　我们震惊而且恼怒，好像自己的老婆被人家抢走，扎猛子的劲头也比往常小多了，一个个有气无力的样子，绝对是集体失恋。我干脆就是身心俱焚，死鱼一样漂在海面上。

　　还没等潮流回涨，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收兵上岸，并快步地朝老虎滩电车站走去，一起到有轨电车上看“七六年精神号”，有的干脆就小跑起来，似乎走得慢一些就真正地失去了她。

　　“七六年精神号”还是姿势优美地倚在车门旁，眼睛还是像秋天夜空的星星那样明亮，樱红色的小嘴还是那样动听地喊着“下一站”。但我们不能不承认，她雪白的脖子上确实有一圈鲜红色的衣领，尽管有铁灰色外衣包裹，却顽强而恬不知耻地探出来。

　　我们全体默哀式地无言站立。

　　我认真地注意“七六年精神号”的眉毛，确实是整齐地竖立着，不过再仔细地看去，只是眉头前半部的眉毛竖立，往后就渐渐柔顺地贴着。也许心情所逼，我总觉得过去她的眉毛也是这样，这并不能证明她和男人干那样的事了。不幸的是，由于我过细地观察她的眉毛，更感觉她美得无与伦比，这种感觉令我增加一百倍的痛不欲生。

　　这个事件的意外结果是大家从此再也不关心“七六年精神号”了，生活又恢复了正常状态，海碰子们又在谈论海流呀，暗礁呀，海参的个头大小呀。只有我一个人坚定不移地想着“七六年精神号”，并且锲而不舍地痛苦着。因为紧接着又发生了更可怕的事：“七六年精神号”优美的身影在有轨电车上不见了，我把所有通往老虎滩的电车都反复找过数遍，依然看不到她。

　　在寻找她的过程中，我才发现自己对她是多么地熟悉，无论电车上挤满了多少人，无论我从哪个车门(有轨电车上有三个门)上车，甚至我的脚还没踏上电车的门阶，就知道她是否在这辆车上。即使是把我双眼用黑布蒙上，也照样清楚她是否存在，我觉得我能闻到她的气息。漫漫长夜躺在床上睡不着觉，却又经常泪水蒙胧地看到她就在我的面前。我这才明白事情是多么地严重，因为我的灵魂已经被她那明亮的眼睛给吸进去，永远也解脱不出来了。

　　三

　　我绝望得近乎神经失常，大概在干活时经常发呆，所以大嘴巴用怪怪的眼神盯着我，他说你小子有病。我脸红了，说我身体绝对健康。他阴阴地笑起来，说你小子不对劲儿，肯定是有病。说完他又用更怪的眼神看了我一阵，然后就去干活了。我心下暗暗地松了口气，幸亏大嘴巴没有再说什么。下班时，我急急地换下工作服就要往工厂的大门口跑，因为我决定到另外线路的电车上去寻找“七六年精神号”，我们这个城市有四条线路上跑有轨电车。没想到大嘴巴一把拽住我，说你小子今晚跟我走，我说我有事，得先走一步。大嘴巴并不松手，还是死死地揪着我不放，说你有他妈个屁事，今晚必须跟我走。

　　大嘴巴推着崭新的自行车在前面走，这家伙没有孩子，两口子挣钱两个人花，是我们车间的富户。所以他骑的自行车从来都是锃亮崭新的。我神情沮丧地跟在后面，心里打主意要摆脱他。

　　大嘴巴突然回过头来，说你小子从实招来，到底怎么回事？

　　我说没事呀。

　　他说你看你那个倒霉的脸色，就像驴腚一样，还说他妈的没事，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呀！

　　我惊得一下子站住，觉得这家伙确实是个道行很深的老流氓，不向他交代清楚是逃不过去了。谁知我刚要坦白交代之时，大嘴巴却说，钱丢了就不吃饭吗？你小子太不知道身体的厉害了！

　　我茫然地站住了。

　　原来大嘴巴看我这几天吃不下饭，以为我前几天开工资时把钱丢了，所以连饭也舍不得吃。大嘴巴说你小子太年轻，不懂得正长身体时的厉害，现在要是营养跟不上去，就是一辈子的灾难，将来鸡巴都硬不起来！大嘴巴第一次说这样的话脸上没笑，不但没笑，还有点沉重的样子。我猛地想到大嘴巴四十多岁了还没有孩子，想到师傅们背后说大嘴巴“上面比下面厉害”。不知怎么，我很有些感动，因为我想到大嘴巴肯定在年轻时丢过钱，然后舍不得吃饭，从此毁掉了自己身体的关键功能。我只得又老老实实地跟在大嘴巴后面。

　　大嘴巴带我到一家饭店，要了一大盘炒肉，一大盘炸鱼，十个白面馒头，那时还有粗细粮做的两合面的馒头。所以大嘴巴对服务员大声吆喝，馒头要白的要精粉的！他对我说，你吃，我看着你吃。我说吃不下去。他说不就是丢了一个月工资吗？我给你开一个月工资。大嘴巴是全厂有名的吝啬鬼，他今天能对我这样，完全可以说是壮烈牺牲。看到我神情异样，他又加了一句，我说的全是真心话，你要是不好意思，就算我借给你，说着就从口袋里掏出一沓子钱来，从钱的厚薄看，正是我一个月工资，不用说，这是他早就准备好的。大嘴巴把钱朝我的身上一拍，说将来什么时候你富了，再还给我。

　　我热泪盈眶，一下子哭出来。我真想对大嘴巴说，你就是我死去的爹，其实我爹也没这样关心过我呀！但我没敢说，因为我爹是跳楼自杀的罪犯，是自绝于人民的坏蛋。大嘴巴是三代出身贫苦的革命群众，我不敢把我爹与大嘴巴相提并论。

　　我断断续续地讲出“七六年精神号”。

　　大嘴巴听完倒乐了，说你这是他妈的单相思，一不知道人家的姓名，二不知人家的底细，三不知道人家对你是否有意思，就他妈的胡乱伤心，胡闹！改天我给你介绍一个对象，长得又白又嫩，保你一见就……

　　我赶紧打断他的话，我说这个世界上除了“七六年精神号”谁也不行，否则我打一辈子光棍。

　　大嘴巴笑起来，说你小子单相思还他妈的挺重，等哪天我去见识见识这个什么精神号，看她到底值多少钱，竟能把一个好端端的小伙子折腾成这么个倒霉样子！

　　我开始了艰苦卓绝的寻找行动，每天早晨都提前一个小时走出家门，我对我母亲说工厂里活紧，要提前上班。其实我是绕道乘另一路有轨电车。下班后我更是绕个没完，乘坐与我本来就毫不相干线路的电车，在我们这个曲里拐弯的城市里兜圈子。我对伙伴们说这个月工作太忙，不能去捕捉海参鲍鱼了。他们说干一天活挣多少钱？捉一天海参挣多少钱？我说我可是狗崽子，要是被厂里的“专政队”发现了，会以“破坏生产”的罪名论处。

　　我精神抖擞，眼光四射，登上一辆有轨电车后迅速地从车前挤到车后，只乘一站就下车，再换下一辆电车。有时我的动作相当快捷，跳上电车两眼就电光般地从车前掠到车后，还没等电车开动，就转身下车，换乘下一辆车，气得售票员对我直翻白眼。全城四条线路至少有一百来辆电车运行，再加上售票员是分白夜班，还有什么晨班、午班和机动备用班，这样，我每辆车都要重复上去10次才能死心蹋地，也就是说我要想真正找到“七六年精神号”，起码要乘一千次有轨电车。整整一个夏天，我除了上下班，其余的时间全都消耗在有轨电车上。最终我还是一无所获地回到通往老虎滩那一线的有轨电车，因为只有在那一线的电车上，我才能嗅到她一丝美丽的气味。

　　一个女售票员站在那里，用似乎认识我的目光温柔地瞟了我一下。我心下苦笑，大概全市除了“七六年精神号”以外，任何一个女售票员都会认识我了。但无论哪一个女售票员看我，我都无动于衷，自从有了“七六年精神号”，六宫粉黛无颜色，整个城市的女售票员全不在我的眼里。不过，我突然想到，应该主动地和这些售票员接近，这样才会打听到“七六年精神号”的下落。我像大梦初醒那样悟到，其实事情很简单，只要与这些售票员聊几句，就可以得到“七六年精神号”的信息，用不着像个傻瓜似的跑遍全城寻找。于是我开始主动靠近这个目光温柔的售票员。因为她们远没有“七六年精神号”那样动人的气质，所以我就很从容很大方，我说干你们这行真不错，每天不花钱坐车，还挣工资。她笑起来，说你真会幽默，整天在车上颠簸摇晃，下班回家后还觉得晃呢。我故意开心地笑起来，说你比我还幽默呀。这样我就在她喊站的空档中聊起来。可恨的是她老问我是不是海员，老虎滩渔港有各种各样的渔船和货船，当然有不少海员搭乘这条线路的电车，那个年月当海员就像今天当经理或董事长一样光彩。因为船员工资高，有海上补助；因为船员漂洋出海，可以买到外国的服装，外国的家用电器，总之能买到质量高档的外国货。如果给女孩子介绍对象，哪怕男方长得歪鼻子斜眼其丑无比，但只要说是海员，女孩子们立即就倾倒。因为海员逃到资本主义国家很容易，所以对海员的政治审查相当严格，我这样的狗崽子，绝对没资格当海员。

　　为了“七六年精神号”，我厚着脸皮说我是准海员。她问我什么是准海员。我说准海员就是现在还不是海员，但将来就是海员。她的眼睛立即就闪出一束光亮，更愿意和我聊了。但这使人感到一种压力，因为对方进入这样的心态，往往就很敏感，我很难向她打听“七六年精神号”的下落。然而，爱的急切令我急中生智，我说你们这些售票员长得都是一样的漂亮呀！她笑起来。我说我觉得哪辆车上似乎都有你。她更灿烂地笑起来，说你别幽默了，真正漂亮的被发配走了。我心里一惊，忙问：什么，真正漂亮的被发配走了？她说就是这辆车上的赵丽娜，被发配到最穷的土县交通公司去了。县城没有有轨电车，都是又破又旧的汽车，冬天冻死人，夏天热死人，跑一个月才给两天假回城一次，倒霉透了！我说，我怎么没看到那个真正漂亮的。她说就是那个眼睛很亮的，男人全都注意她，她走后，至少有十几个男人来打听她到哪里去了。听到曾有那么多的男人来打听她，我心里骤然紧张起来，额头甚至都泛出一层汗珠。我说为什么把她发配走了，就因为她漂亮？她说赵丽娜太爱打扮，太爱出风头了，像个资产阶级小姐；就她那个名字吧，什么丽呀娜呀的，中国人怎么会起这么个外国名！她还死犟，不管人家怎么批也坚决不改名，革委会领导说了，这样的洋小姐就得送到艰苦的地方改造。说到这里，电车正好到了终点站，我也不管这个售票员对我继续热情的眼神，就赶紧跳下车，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尽管我心情沉重，但总算知道“七六年精神号”的下落了。

　　我们这个城市最穷的县城就是土县，离我家至少有三十公里远。但就是三千公里我也不在话下，星期天一大早，这个一大早严格地说是凌晨五点钟。我就骑着大嘴巴的自行车，朝着坑坑洼洼的县城公路飞驰而去。我向大嘴巴借自行车简直就是从老虎口里拔牙，因为大嘴巴对才买的车子爱惜得就像自己的眼睛，据说有人和他借车用，他对借车人说，我背你去吧。从此没人敢跟大嘴巴借车。问题是我看到第一班开往县城的公共汽车是早晨七点才出发，如果“七六年精神号”也是县城第一班开往下面农村的汽车，我就看不到她了。

　　爱情使我勇敢得忘乎所以，既不知羞耻，又所向无敌。我对大嘴巴说我借你自行车用一天。

　　大嘴巴说你有自行车还借车干什么？

　　我说找她必须骑新车子。

　　大嘴巴说找谁？

　　我说“七六年精神号”。

　　大嘴巴愣了半天，我真是又伤心又恼火，他竟然忘了。

　　大嘴巴终于想起来了，他几乎就是大吃一惊地说，怎么？那件事还没完哪！

　　我干脆就恼怒地说，这件事一辈子也完不了。

　　也许我的口气太狠太重，大嘴巴连忙说，你用吧，你随便用。但要打足气，不然会轧烂车胎的。

　　我说轧烂车胎我就赔你两辆新车。

　　已经是夏末秋初了，黎明时分竟然有些寒意，我只顾拼命地蹬着车子，尽管热汗直流，但握着车把的两手却被冷风吹得砭骨。不过这算不了什么，想到立马就要看到“七六年精神号”，我就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我绝对是飞驰，只用了一个多小时就跑完三十公里路，最后还像冲刺一样冲进土城县大街。

　　土县城确实土得可怜，全县也就是一条大街，除了县政府是高一点的三层办公楼，其余的建筑全都低矮得让你一眼扫到尽头。可意想不到的是县交通公司却是座二层楼，上面还挂着交通公司四个大字的招牌，所以我用不着询问行人，我就直走进公共汽车站的大院。看到几辆老掉牙的公共汽车停在那里，我的心脏就开始激烈地跳动，而且有些眼花缭乱地把这些破汽车当成有轨电车了。毕竟是县城，乘车的旅客全都是灰头土脸的农民，一个个背着大包小卷，简直就像些逃荒的难民，我不仅为“七六年精神号”难过，如此美丽的天使，怎么会流落在这样肮脏的地方。

　　乘客一阵骚动，我这才发现几个司机懒洋洋地从一间房子里走出来，后面跟着几个也有点懒洋洋的女孩子，不用问，她们就是售票员。但所有的售票员都用巨大的头巾包着脑袋，那头巾大得像褥单子，把整个脸都遮盖得严严实实，完全像在田地里干活的农妇。我努力地睁大眼睛，也很难看清他们什么模样。我又焦急又难过，我不能想像我心中的天使会是这种装束。其实我用不着努力地瞪什么眼睛，我的感觉早就告诉我，这支懒懒散散的队伍里肯定没有她。我说过，我都能嗅出她的气息，何况在这样开阔的视线下，我其实只是一种激动。最后我尽管失望，却还是轻松地长舒了一口气，“七六年精神号”看来没变成农妇式的售票员。

　　几辆破旧的汽车开始发狂地吼叫，放肆地喷着熏人的臭油烟气，然后一辆辆开走了。整个车场大院里一阵尘土飞扬后，很快就静下来，竟然又钻出几只鸡，在地上东一下西一下地匆忙啄着。好像这里压根就没什么汽车。我怅然若失，推着大嘴巴的自行车愣在那里。我注意到二层楼下面的一个小窗口上写着“售票处”三个字，里面还有人影。我把车子停到一个很安全的墙根下，便走进售票处。我以为售票处里面一定是个女人，可没想到竟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而且皮肤粗糙，面目可憎。我像盯着情敌一样盯着他，因为我下意识地觉得这家伙对“七六年精神号”肯定会动过邪念。

　　那中年汉子看也没看我，只是说了一句，中午才能有车。

　　我说我来找一个人。

　　中年汉子猛地转过身子，因为我的话音使他明显听出我是城里来的，才三十公里远，语言的差别就像两个国家。而且就因为我的口音有城里的洋气，他一下子就在我面前矮了三分。这个家伙甚至有些谦恭地问我，你找谁？我顿了一下才说出赵丽娜，因为我差一点说出“七六年精神号”。说出赵丽娜的名字后我以为他会有异样的表情，会对我产生疑问或质问。谁知他却乐了，说你找那个洋毛子呀？见我有点惊愣的样子，他说不就是那个姓赵的吗？她今天休班，晚上才能从城里赶回来。

　　我很有些不舒服，美丽的“七六年精神号”在这儿会称为洋毛子，这难听的绰号令我实在是难以接受。

　　我问赵丽娜在这儿挺好吗？说这句话时，我故意使劲地一字一板地说赵丽娜三个字，让他知道我对洋毛子这个绰号不满。

　　那个汉子并不理会我的口气，只是奇怪地看了我一眼，说你是她……弟弟？……哥哥？……亲戚？……

　　我说我是她同学。说完我心里好悲凉，这家伙说了好几个方面，但就不说我是“七六年精神号”的对象。

　　中年汉子开始撕一张报纸的空白角卷烟。

　　我有点心虚，便小心翼翼地追问了一句，我的同学在这儿挺好……

　　中年汉子又奇怪地看了一眼，说到了这个鬼地方有什么好的，凤凰落地不如鸡！说完看了一下墙上的表格，说她明天是第一班跑李屯的车。我说第一班跑李屯的车是几点，他说早晨六点。我说这么早呀。他说这还早，农民五点就下地干活啦。

　　走出公共汽车站，我在大街上晃悠，看到路两旁小饭店冒着腾腾热气，小杂货店摆设得五颜六色，听到一群群农村姑娘走过来，不时地发出响亮的笑声。我突然感到这个小县城其实不错。甚至看到墙上贴着的血红的“打倒一切牛鬼蛇神”的标语，我也觉得格外亲切———因为这里有她，有“七六年精神号”。

　　我站在大街的一个路口上，开始想入非非，把远处山坡上的一座小房子遐想成将来我与“七六年精神号”的家，每天早晨，她起床去公共汽车站上班，我则是汽车站的修理工，专门为她修汽车，然后我就骑着自行车到海边去捕捞海参鲍鱼。我说过我们这个城市坐落在半岛地域，无论在什么地方，只要朝一个方向走，肯定能走到海边。我甚至感到小房子坐落的那个山后面就是海。想到这里我就骑着自行车朝山路上奔去。到山坡上小房子跟前，我才发现哪是什么小房子，其实是个看瓜的棚子，破破烂烂地像个狗窝，里面确实还躺着一个分不清是人还是动物的东西，那个东西在一张肮脏得发黑的老羊皮底下蠕动了一阵，露出一张黑灰色的脸，有点陌生又有点警惕地看着我。我吓了一跳，因为他手里还握着一支锈迹斑斑却又有点杀气腾腾的扎枪，同时我又看到破烂的棚子里还贴着红彤彤的标语———谁敢偷盗革命果实，就叫他灭亡！

　　我说，同志，那面是大海吗？

　　他说，大海？什么大海？

　　我觉得与他沟通太困难，就蹬着车子直往山坡上奔。等到我气喘吁吁地爬上顶，放眼一望，远处是一片大大小小的山峰，直到天尽头。正当我失望得要命时，没想到瓜棚里那个黑不溜秋的家伙竟手持扎枪，万分警惕地跟了上来。我甚感自尊心受到伤害，便一蹬自行车就从山坡上直冲下来，朝着回城的公路飞驰而去。

　　回到家里，我找出晒好的干海参，装了一纸袋，然后送到大嘴巴家。大嘴巴看到海参，不好意思地连说这是干什么这是干什么……我说海参对我来说小菜一碟，手到擒来。关键是你的车子我还得用到明天中午。而且你还得帮我请半天假，我中午就能赶回来。大嘴巴说你去哪儿？我含糊地说和“七六年精神号”约会。大嘴巴半信半疑地说，你小子可别骑着我的新车子碰海，海边盐气大，车子要生锈的。我听也不听，飞也似的蹬着车子寻找有饭店的地方，因为我腹中一阵咕咕轰响，这才想到我几乎大半天没吃一口饭，却骑着车子跑了60多公里路。

　　(未完待续)　　（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