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争鸣:朱学勤--鲁迅的思想短板(2)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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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cul.book.sina.com.cn 2007/02/16 10:18 南方周末 | ||
政治学解释。这方面说得最多、评价最高者,非毛泽东莫属。尽管他知道鲁迅生前在他诗词中读出过“山大王气”,但还是不吝笔墨,讴歌鲁迅为“空前的思想家”、“空前的民族英雄”。这么高的评价,今天连鲁迅的后人都不太好意思在70周年纪念中再次引用。但毛泽东也是坦率的,比所有的“鲁学家”都可爱。1957年在上海,他坦言如果鲁迅还活着,要么是保持沉默,要么是呆在监狱里,这句话能给毛泽东与鲁迅的政治关系盖棺定论。鲁学界现在很为难,为维护这两面,尽可能不损害其中一面而大费周章。鲁迅晚年一再声明他 思想史解释。作为“空前思想家”的鲁迅,短板恰在思想,而不在其他,他的杂文艺术确实是最好的。鲁迅之坦率不亚于毛泽东,曾坦言他的思想支撑是“个人的无治主义”,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无政府主义”。这是思想史上很严肃的一个学派,19世纪曾与马克思主义同床共眠,虽同床异梦,却为后者争取到数不清的激进青年,尤其是文学青年。无政府主义席卷五四一代,是重演19世纪欧洲思想史的老版本,也是为马克思本人深恶痛绝的一幕。那时是马克思主义第二次进中国,并不是第一次,为什么能突破辛亥前第一进中国之困境?这就要感谢而不是憎恶无政府主义。这是落后国家转型期屡见不鲜的社会学现象,并不仅限于中国。无政府主义不仅与马克思主义同床异梦,也与这一类地区的民主追求同床异梦,甚至是以更决绝,因而也更具审美价值的方式,与后者貌合神离。这一块思想短板,存在于鲁迅,也存在于鲁迅生前身后诸多信徒和欣赏者。终其一生,鲁迅不屑于代议制民主,自然要与胡适决裂,也自然会被毛泽东激赏。至于毛泽东的浪漫无政府主义怎么会与气象森严的列宁主义相结合,则是思想史上比鲁迅较为烦杂的另一问题。但在这里可以先提一笔:无政府主义与马克思主义是思想上的貌合神离,与列宁主义则是政治天敌,能把无政府主义者送入监狱的是后者,而不是前者。鲁迅信徒前期如萧军、后期如胡风皆遭整肃,秘密潜伏在这里;鲁迅本人活到1957年也只能进监狱,秘密也预设在这里。毛泽东进城前激赏鲁迅,缘于他们的共同气质———“个人的无治主义”,进城之后突然坦言鲁迅继续写,只能进监狱,那是出于他的列宁主义。鲁迅毕竟是文学家,弄不懂“个人的无治主义”与马克思主义是貌合神离,也因为他去世太早,看不到他与列宁主义只有1957式的政治关系。惟毛泽东一拍两响,既能激赏鲁迅,也不妨碍他坦言无忌,把心爱的鲁迅如何如何。马克思主义也好,列宁主义也罢,再加一个“个人的无治主义”,这三者亲密碰撞,会发生惨痛迸溢的光芒,具有强烈的美学效果,正是这种悲剧性美学效果,被各国“林道静们”误认为是民主悲剧,其实是哪里归哪里,俱不相干。 这个“主义”不仅能解释鲁迅的思想结构,也能解释“鲁学界”新提出的一些观点:其一,鲁迅身前已经感觉此类革命一旦成功会对他不利,留有一些要“出走”的警告。其二,鲁迅晚年加入“左联”,是要在“左派内部造反,以激活左派政治”。要解释前一点并不难:这不正是继续革命、不断革命的心理起点?革命尚未结束,革命人已不耐烦,毛泽东恰恰是在“文革”前夜感到孤独,生平第二次达到怀念鲁迅的高潮,抄录迅翁诗曰:“万家墨面没藁莱,于无声处听惊雷”。后一点也不神秘:无政府主义的思想性格就是如此,历史上并不是第一次这样干,可以说一贯使然,19世纪欧洲思想史不断上演这一版本,普鲁东在法国左翼中这么干,巴枯宁在俄国左翼中也曾这么干,都是在“左派政治中造反,以激活左派政治”。无政府主义是比“左”,比左还要左,要不然马克思面对这些思想盟友就不会那样烦躁不安。此外,这一“主义”还能部分解释“鲁迅的骨头硬”,这是因为他与民主不相干,聚焦于意图伦理,而不是责任伦理。民主与责任伦理相伴,顿失滔滔,与美学效果无缘,不可能让文学青年称心如意。一旦与鲁迅相比,胡适确实暗淡,这是他除了上述社会学困境外还要有第二宿命:美学宿命。此外,无政府主义调动的是反专制情绪,反专制未必是反过来的民主,很可能是专制之候补。专制者之来源,首推世袭,可惜血缘稀少,但它可以从对立面吸取候补,这就大大增加“造血细胞”,能突破数量限制。无政府主义在思想史上很长寿,通常是情绪偏强思维偏弱,因为是“闹情绪”,故而容易入门,生生不息。19世纪曾让马克思烦躁的东西,21世纪却绕到了他视野背后,成为他身后殿军,很可能是中国的“后现代主义”?后现代无论是把格瓦拉、鲁迅搬进“剧场”恶搞,还是在书房里作“理论长考”,最底下一层还是当年的情绪。故而今天中国的左翼文人,对外拥抱后现代主义,对内拥有鲁迅后裔的悲痛神色,这两者在逻辑上恰好内洽,用不着羞羞答答。只是他们不敢像鲁迅当年那样坦率,坦言自己是“个人的无治主义”,在这方面又突然软了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