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猴子村长(二)

http://www.sina.com.cn 2003/07/10 16:45   北京文学

  作者:叶广芩

  一只美丽的母猴拿眼睛深情地看着老猴,流淌出企求和盼望,母猴的胸前挂着她的孩子,一个出生不到两个月的小崽儿。小崽儿叼着妈妈的乳头,使劲地嘬,那个干瘪的奶已经供给不出任何汁液,小崽儿用爪抓着妈妈的胸。

  另一只老母猴曾经是老猴的原配,在一次突围中弄瞎了一只眼,丢了半条胳膊,此时正倚在树杈上奄奄一息。她的生日不多了,就是有吃食,怕也熬不过这个严冬。

  那几只健壮的大公猴明显地已经表现出了不满,它们在老猴前面龇牙咧嘴,将尾巴旗杆一样,硬硬地立起来,开始示威了。

  老猴知道不能过去,过去就是上当,上大当。

  猛然,老猴感到猴群有些异样,回首那块地,却见从那边走过来一个人,这个人反穿着皮大衣,手里挥舞着一根长长的杆子,杆子上拴着红布条,嘴里大声吆喝着,企图将林子里的猴群吓跑。

  有些猴见了这样夸张的人就慌不择路地急着要往林子深处钻,看老猴纹丝不动,便奓着胆子抱着树打哆嗦。老猴是太有经验的老猴,这样的情景它不是没遇到过,逢到秋天,地里的庄稼熟了,常有人在地里这样张牙舞爪,目的是轰它们走,不让它们吃庄稼。老猴知道,遇到这样的人用不着害怕,大凡这种情况都是虚张声势,这单枪匹马的人根本奈何不了它们。如果说刚才这块静静的田地还让它疑惑,让它不知深浅,那么眼前这个人的出现,恰恰说明了这里很安全,这里什么事情没有。

  老猴一声呼哨,上百猴子潮水般从林子里涌出,急切地奔向比篮球场大不了多少的空旷地面。猴子猴孙一只只从老猴跟前欢快地蹿过,奔向那块阳光充裕的田地,它们掠起一阵凉风,也掠起一阵阴影,让老猴体味到一阵眩晕般的激动。很快它感到那个人身上的“皮毛”似曾相识,从那金黄色的毛上,透出了一股杀气,一股死亡的气息,这是个不祥的信号,是个真正拒绝的告示。它要收回它的命令,已经晚了,饥饿已极的猴群为地里的食物而牢牢吸引,任凭那个穿猴皮的人用杆子横扫,也赶不走它们。

  侯家坪逮猴的人们在等待猴群进入埋伏,万没想到村长的父亲侯自成在关键时刻来了这么一手,这样一来,逮猴的计划全部打乱了。长社气得当下要从短墙后面冲过去,将爹揪回来。刚要探头,被永良老汉拽住了。老汉做了个手势让长社沉住气,长社气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背靠着墙,不去看在埋伏圈里大喊大叫的父亲。

  侯家坪的人都愣了,他们从没见过平日沉默寡言的村长父亲突然反穿着皮大衣,一只大猴子一样在地里滚着,蹦着,喊着,这是干吗呢?疯了么?

  东路有人弯着腰跑过来问长社怎么办。

  长社赌气说,甭他妈问我,问我爹去!

  紧接着西路的人也过来了,问要不要撤包围圈。

  有人说村长父亲在圈里跳“忠字舞”,逮猴这事八成要泡汤。大家正不知怎么办好,却见猴子们不顾一切地冲进圈子里来,将长社父亲围在中央,抢吃抢喝,欢呼跳跃,呼啦啦,黄灿灿,将场地遮严。长社父亲被拥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用手遮挡着从他身上翻过去,跳过去,滚过去的大小猴子,嘴里啊啊着,说不出一句话来。眼前这情景实在出乎他的预料,他没有想到,这群猴会作出相反的决定,没有想到,这群猴会根本无视他的存在。长社父亲朝离自己最近的一只公猴扔过去一块石头,砸在公猴的身上,公猴连理也没理,照旧撅着彤红的腚在泥土中翻找玉米粒儿。长社父亲用杆子捅了捅公猴的肚子,大声说,跑啊,你们快跑!许是捅疼了它,公猴只刹那间分散了一下注意力,歪过脸来朝长社父亲龇了龇牙,便又顾及它关注的事情去了。穿着猴皮大衣的长社父亲无奈又失望地坐在猴群中间,抬头望着雪后晴丽的蓝天,一张脸扭曲得吓人。后来,老爷子索性站起来,冲着短墙后面喊,长社,你个狗日的不许过来!

  侯永良猛推了长社一把,喊叫:还不快拉围子!

  长社劈着声喊:拉围子!

  立时,东西两路用手扯着塑料条子布,从岩石、从土墙后面飞出,无声地急速地跑着。像戏台上训练有素的龙套,谁都知道该干什么,谁都知道自己的准确位置,长社的距离设计精确到每一个点;长社的时间算计得精确到每一秒。有些精明、灵巧的猴子,在人流的合围之前从豁口逃出,大部分被严严实实地围在了中间。

  年轻力壮的男人们进入到包围圈内,他们拿出了口袋,拿出了棍棒家什,进入了实质性的各个击破阶段。猴子们躲闪着,抓挠着,向着逼近的人龇牙、发狠,对向它们进攻的人反扑,但是它们逃不出帷幕去,

  兔子急了会咬人,猴子急了也不是善茬。撕咬抠抓,辗转腾挪,猴没抓住两个,侯家坪几个人的脸上已经挂了彩,一个人的腿被咬破了血管,血流不止,着人掩护着,退出了战场。几个被抓破咬伤的见血急红了眼,抡开棒子不管不顾地打起来,猴子的血溅在人们的脸上,手上,热乎乎的,喳喳骨头的碎裂声,惨叫声激起的是人的更凶残的狠。但凡什么事,煽起来就收不住了,失了控,变成了一场混战、恶战。长社父亲夹杂在猴群中间,几次被当作猴子,背上着实地挨了几棍,老人有些吃不住劲,倒在地上,被几个年轻的当作大猴要往口袋里装,一看是村长父亲,提起来扔到人墙外头,又扑进去打。

  很快的,猴群窥出端倪,围挡的塑料条子布并不是坚不可摧的,揪着塑料布的不过是一群呐喊的没有什么战斗能力的人,他们手中没有武器,只需越过他们,越过那张看起来很吓人的布,便可以逃生。像是得到什么启示,猴子们纷纷蹬上人的肩、头,拼力地向外逃去。人立即变得无措,有一处的“围墙”倒了,猴群向着那边扑去,逃出去不少,“围墙”很快又立起来,猴子们又回头向后折,里面的人就更奋力地打,打昏了往口袋里装。

  ……

  太阳落山,侯家坪村委会前的两个大木笼子里装了19只昏昏沉沉的猴,猴子身上基本带伤,大部分伤在脑袋,无论大猴小猴,每只猴子都在流血,有一只好像被打断了脊椎骨,软塌塌地贴在笼子底,动不了了。它们那美丽华贵的毛变得破烂不堪,它们那喜欢支棱着的尾,再也竖不起来了。关在笼子里的猴们沉默着,它们还没有从惊恐中回过神来,此时它们还没有感觉到痛,它们还没闹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人的情景不比猴子好多少,所有参与捉猴的劳力都不同程度地受了伤,大部分是被抓伤、咬伤的,都伤在暴露部位,也有个别被棍棒击伤的,跟长社的爹一样,属于误伤。被猴子将腿部血管咬断的因血流不止,已经着人送出山去,看来是伤得不轻。还有一个本村的后生,让猴子揪去了半块耳朵,算是重伤,也随着担架出了山。村医疗站的小李领着一帮妇女负责给伤员包扎,主要是抹红药水上消炎粉,需要缝合的交给临时从乡上借来的赵医生处理,也还井然有序。村里的人没说什么,从别村雇来的二十几个后生不干了,他们说被猴子咬了这样简单处理不行,要打狂犬针。让动物咬一下事小,得了病事大,他们不能为了小小的猴子把命搭上。让他们一说,村里人也觉着是个事,纷纷要求打狂犬针。人们的要求吵得长社耳朵疼,问赵医生有没有这种针,有就给打上。赵医生说,这种狂犬疫苗非得到省卫生防疫站去买,48小时内注射,一针得七八十块钱。长社粗算了一下账,参加逮猴的有三百多人,一人一针,一针70块,就是两万多,光药钱两万,开玩笑呢。于是长社咬紧了牙,再不提狂犬针的事。

  有外村人找来说,某某被猴抓破了脖子,现在已经开始发烧了,见谁想咬谁,几个人也按不住,看来是狂犬病已经发作了。

  长社说,也来得太快了点儿,连个潜伏期都没有,得个小感冒还得三四天才发病呢,这猴抓了还没有俩钟头……

  外村人说,还是得打针,保险。

  长社说,保什么险?我给你们保险还不行吗!过去也逮猴,从没见还要打什么狗针。

  外村人说,时代进步了呢,科学也发达了,人家外国连牛都疯了。

  长社说,咱们的猴还是那些猴,没狂,也没疯。

  外村人还磨磨唧唧的不走,本村的几个也围在旁边看结果。外村人下不了台,脸色不好看了,问长社是站在猴的立场上还是站在人的立场上。

  长社说他站在国家的立场上。

  永良老汉出来打圆场说,这么多人都打针不可能,让长社每人给多加10块钱工钱,愿意打针的去打针,不愿意打针的10块钱割两斤肉,回家包饺子。

  长社10块钱也不想出,一人10块,300人就是3000,这是笔额外开支,侯永良站着说话不腰疼。长社刚张嘴要喊,被永良从后边狠狠掐了一把,就这,他还是说,10块不行,5块!

  永良接下来说,5块就5块,都到会计那儿领钱。

  一些人骂长社小气,说他对乡亲们不厚道。长社知道自己因此得罪了不少人。

  这些人只逮了19只猴,搁过去不能算战果辉煌,但看是怎么逮的。长社没砍一棵树,除了两只猴碰树上撞死以外,他没“打死”一只猴,还要怎么的呢,够不容易的啦。这事交给谁,谁也想不出这主意,取得不了这样的好成绩。领导的“十分了解”真不是瞎说。

  长社在笼子跟前见到了正抱着孩子看猴的玉芝,问父亲的情况怎么样,玉芝说,甚事没有,就是脊背上青了两块。

  长社让媳妇请赵大夫给看看。媳妇说,给看了,没内伤,不好好在家待着,出去瞎搀和,鬼迷心窍了。

  长社说,没内伤就好。

  玉芝说,可惜了那件衣裳。

  动物园的人挑挑拣拣,拣出了6只猴,装进小铁笼,用一辆“尼桑”小敞篷车拉着,晃晃悠悠驶出了村。长社和村干部将车子送到村口,长社让他们再多拿两只,说万一有哪个不行了呢。动物园的人很客气,多一只也不拿,说说好的6只,就是6只。装猴的车驶上了村外的沙石路,小孩子们在后头追,一直到车拐弯,看不见了。

  长社用手挥着汽车扬起的土说动物园的太死板,不灵活,也有点儿不给侯家坪人面子。

  永良说,既然人家不领这份情,也就别上赶着送,好像咱们这些猴来得很容易似的。

  长社说,这些人,把6只最好的拉走了。

  永良说,他们就是吃这碗饭的,别看这些人不说话,都是行家。

  负责喂猴的永良侄子跑来说,笼子里又死了1只。

  长社问总共死了多少了。永良侄子说,死了3只了。

  长社问还剩下几个。永良侄子说,还剩下10个,都不很欢实了。

  长社问吃食不吃。永良侄子说,不吃。

  长社说,闹起绝食斗争来了。

  永良说,猴子们是在赌气,猴的气性大得很呢。

  长社说,还是饿得不狠,真饿急了,就什么也不吝了。

  动物园的走了以后,侯家坪召开了村委会,商量剩余猴子的问题。原本,按计划将笼门打开,将那些残存放归山林也就罢了,可是,村委员们竟没有一个提出放猴归山的话。他们觉得,轻而易举地将猴放了,对侯家坪来说太亏。费了多大的财力、人力逮猴啊,给了6只的工钱,6只,60只,600只,对逮猴的人来说费的力气是一样的。现今,笼里的猴对村民来说都是钱,活的钱,不能随随便便地丢到山里去。会议没有不同声音,看法完全的一边倒。最后,由长社拍板,村委会决定,几个干部分头运作,给全国各大动物园发快信,推出侯家坪的金丝猴。只要有动物园要,他们就可以再得一些钱,而且这钱是白落的。往哈尔滨、往北京、往郑州、往合肥、往上海,他们往一切不产金丝猴的地方发信,用复写纸复写,再填上台头,他们不信那些地方的动物园对金丝猴不动心。这个行动不带任何私人成分在其中,完全是公对公,侯家坪村委会也是一级政权组织,动物园也是国家动物园,本地动物园能要,外地动物园同样能要。本地的动物园能用小铁笼子把猴运走,外地的动物园同样也能用小铁笼子把猴运走,就是道远道近的区别罢了。

  如果实在没地方要,他们再把猴放了,早放、晚放,不过是时间的差异,反正他们放了就是。

  谁也没觉着有什么不合适。

  长社父亲被打得浑身疼,在炕上足足躺了两天,不是那件皮衣裳护着,他可能伤得更重。儿媳妇的脸色一直都不太好看,从他躺下,就没来问过一声。儿子为了他那些猴已经几天不着家,连面也见不到。老汉有一肚子话要对儿子说。他觉得,儿子的路走岔了,照这么下去,侯家坪非出大乱子不可。这天中午,长社父亲喝了一大碗傻老伴熬的豇豆包谷粥,就着半碟子大叶子浆水酸菜,吃得全身冒汗,自觉着身上轻松了许多。他试着下了炕,腿有些软,脊背还是疼,就近找了根棍,拄着,先到坡上看了看“红军战士侯德丞”的墓。墓碑还是那么新那么亮,不知被哪个淘气的小孩子用蓝粉笔在上面画了个猴脸,使墓碑显得很滑稽。长社父亲用衣角将那张蓝脸擦了,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慢慢踱到村委会来。

  村委会的干部们一个都不在,不知忙什么去了,门敞着,一地的烟头,一地的浓痰,墙根堆着半块撕碎的塑料布,横着几根丑陋的木棍,窗户纸不知被谁撕烂了,山风呜呜地往里灌。一只老鼠,大白天沿着墙根溜,看见长社父亲,停顿了一下,接着大模大样地拐了个弯,冲着几颗玉米粒儿出溜过去。长社父亲捡起块小石头,啪地砸过去,正击在老鼠头部,老鼠就地打了一个滚,蹬了一下腿,不动了。长社父亲为自己手上的准头有点小得意,这点小功夫,别说打老鼠,二十步外就是打兔子,打野鸡,也是一击一个准。老猎人呢。

  长社父亲由后头转到前面,看到了那两个巨大的木头笼子,也看到了笼子里那些垂头丧气的猴。笼子里的猴子早没了山野的灵性和精气神,它们在笼里神经质地拥挤着,宁可让笼的大半边空着,无法用家族来区分,它们的家族早已残缺不全。粗砾的木条上沾着猴子们的血和毛,长长的金色的毛在阳光下随着风在颤动,像女孩儿柔韧的发。

  对于人的到来,猴子们没有任何反应,它们垂着眼睛毫不关注站在笼子跟前的长社父亲。只有一只小猴,从母猴的胸口前探出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眼神滴溜溜随着人转。母猴弯下身,将小猴压在身底下,一会儿,小猴又好奇地从母亲身下伸出小脑袋向外探望了。长社父亲从笼外地上拾了一小根胡萝卜,用棍捅到小猴跟前,小猴立即抓起胡萝卜,却不料被它的母亲一把夺过,毫不迟疑地丢开了。小猴吱吱地叫着,极为冤枉,极为委屈,母猴将其小崽儿再一次压在身子底下,不许它再伸头了。

  长社父亲对母猴说,……它还是个崽。

  群猴的对面,孤零零地坐着老猴,它佝偻着身子,缩着脖子,神情透过眼前的猴群,走得很远很远,那思路仿佛是再也收不回来了。它的一只胳膊断了,在一侧垂着,看上去像个多余的物件。本来它可以跑掉,但是它没有,它的被捉,带有情愿性质在其中,因了自己的失误,导致了群体的灭亡,它没有不和它的子孙们共赴劫难的理由。如果说它的子孙注定要被关进笼子,那么首先该关的就是它。虽然,突围出去的猴子们还可以继续生息繁衍,组织成新的团体,推举出新的王,但那已经没它什么事了。它的生命历程已经随着子孙们被围进塑料围子的那一刻而完结,而不具备了任何意义,它没有必要再活在世界上。它的辉煌,它的王者的风采和睿智,全部留给了突围出去的后代,现在它只是一只苟延残喘的老猴。

  长社父亲来到了老猴的旁边,彼此间只隔着几根木栏杆。老猴的毛变得粗糙而凌乱,上面的血已经凝结成块,它没有躲闪长社的父亲,只是微微闭了下眼睛。

  长社父亲说,你怎的就听不懂我的话,让你不要过来,偏地要过来。

  老猴想,什么都可以相信,人是最不能相信的东西。

  长社父亲说,你是聪明过头了。

  老猴想,我是让你们人给整糊涂了。

  长社父亲说,你和我一样,老了……没用了。

  老猴想,原来活到底,人和猴的结局是一样的。

  长社父亲说,也未必没用,最后还有最后的用场……

  老猴费力地睁开眼睛,注视着长社父亲,两双浑浊的老眼,目光相撞,彼此都感到如同被一道闪电击中,那战栗直传到心底。

  长社父亲说,我知道你心里很难受,你得给我时间,容我想办法,容我想办法……

  老猴又闭上了眼。

  长社父亲说,我得救你们,一定得救你们。说着,他开始摆弄木笼的那把大锁,几股粗钢丝扭成麻花,上下两道,用的是“将军不下马”的头号大锁。老汉用木棍别,企图将钢丝挣断,费了不少力,没有效果,又改对付那把锁,仍是没进展。想的是弄把锯来,把木栏杆锯断……正扶着木笼大喘气,永良侄子掂着一袋包谷过来说,大伯你在这儿做啥呢?

  长社父亲说,我要把这锁撬了。

  永良侄子说,那可不敢,村长让我看着呢,你撬了锁,我没法交代。

  长社父亲说,这几只猴半死不活的,放了罢。

  永良侄子说,谁想放也放不了,钥匙在村长裤腰上拴着,要开笼子先得找村长。

  长社父亲气得用棍蹾着地说,长社是想把这些猴关死呢,我得去找县上,让人来开锁放猴,长社他不听我的,不能不听县长的。

  永良侄子说,大伯到县上去报告,断了咱村的财路,村里的人可是要怨呢。

  长社父亲说,猴子的怨比人的怨不大?什么事就怕调过来想。

  永良侄子说,随你老爷子的便。

  第二天一大早,长社父亲就搭班车上了县。走时没跟任何人说,只托人给营盘梁的奉山老汉带了个话,让奉山老汉多关照这边的事。

  发出去的快信没有回音,十几个动物园竟然没有一个表示要猴的。长社明显感到环节上出了问题,卡在了某个地方。

  他还是不甘心。

  晚上时候,长社刚吃完饭,想过去看看父亲,永良侄子慌慌张张进来告诉长社,猴子又死了5只。长社问怎的一下死这么多,永良侄子说是集体自杀。

  长社说,猴还会自杀!?

  永良侄子说,它就自杀了呢。谁也没办法,拦也拦不住。

  玉芝听了这话,手里的饭碗差点儿没掉到地上,她说,这些猴莫非都成了精,了不得了!

  猴子会自杀,长社是头一回听说,他赶紧下了炕,趿上鞋,顾不得提,就跟着永良侄子出去了。

  四周很黑,村路坑坑洼洼,长社深一脚浅一脚来到猴笼跟前,拿手电晃来晃去地照。他看到两个笼里的猴的确所剩无几,那只小猴脑壳碎裂,在笼子的边上脸朝下趴着,红白的脑浆染满了栏杆。长社问谁干的,永良侄子说,是母猴干的,小猴要捡投放的料,母猴管不住,就把小猴的脑袋在栏杆上撞碎了。

  长社看那母猴,眼内无光,身体已经挺了。

  另外三只不知什么时候一块儿咽了气,微闭着眼,半张着嘴,全身没有了一丝热气。

  老猴仍是一动不动地坐在角落里,冷静地看着笼里发生的一切,仿佛这一切都与它无关。

  长社示意永良侄子,将这个老猴单独关押,他看出,这老东西不是个省油的灯,它是这群猴子的主心骨,它不吃食,所有的猴子便都不敢吃,宁可饿死也不能坏了规矩,没有它在,这些猴子不至于如此。

  永良侄子说用不着单独关押了,这个笼子里除了老猴以外,能喘气的还有1只,料也活不过今天半夜……

  长社问另一个笼里还有多少。永良侄子说,那个笼多一点儿,还有3只半。

  长社问怎的还有半只。永良侄子说,是断了胳膊腿的。

  永良侄子说,侯村长,要不咱们就……放?

  长社还在犹豫,想的是明天万一有信来呢。

  永良侄子说,这样的破猴,人家来了一看也不会要。

  长社说,再观察一个晚上,明天开村委会。

  第二天一大早,长社就往村委会跑。几个委员早就在那里了,正围着笼子一筹莫展,见村长来了,大家都将目光转向他,朝他要主意。如永良侄子预料,大笼里的那个猴果然死了,就死在老猴的身边,匍匐着,像一个恭顺的臣民。长社叫人将死猴子拽出来,拖进办公室,将这只死猴和昨天的母猴剥皮、开膛,他到底要寻出个究竟来。

  永良干这个是拿手,三下五除二地将皮剥了,刨出肚肠,两只猴胃里都是空的,一点儿食也没有。

  人们吸了一口冷气。

  没人说话。

  长社对委员们说,吃罢早饭开会!

  雪又下起来了,一开始就下得很猛,气温也降得厉害。长社心中暗自叫苦,这样的天气,那几只猴又饿又冻,大概坚持不了多长时间,莫若早早放了。一想,放出去怎么办呢,放了它们,它们也是死,漫天大雪,饥寒交迫,伤病交加,孤单离群,哪里还有活路,在笼里还有人喂吃的,出去可是什么都没有了。

  村委会还没有召开,营盘梁的奉山老汉让孙子们架着,跌跌撞撞,雪人似的来了。老汉进村先看猴,又来寻长社,一进门劈头盖脸地嚷嚷,长社,造孽呀你!你得不着好报!

  长社赶紧把老爷子往火塘边让,让媳妇吊上一罐茶煮着。长社悄声问营盘梁的孙子们,吃过早饭了没有。孙子们说,昨天半夜的时候往这边赶,梁上雪太大,一路上连滚带爬的,摔了两跤,差点儿没掉到涧里去。

  长社让老婆玉芝先撂下手里的活,快点儿做饭。

  奉山老汉青着脸说,你也甭准备饭,我问你,死了几只?

  长社掰着指头算了半天也没算清楚,说,没几只。

  奉山老汉说,没几只?你哄谁哩,侯家坪的腥气已经冲到梁顶上去了,我来的时候,十几只豺狗在围着村子转。

  长社低着脑袋不说话。

  奉山老汉说,怎能干下这事哩,猴子是有灵性的,我不止一回跟你说过,你爷爷死的时候,你们侯家的人谁也没来,是它们给你爷爷送的葬。你反过来想想,人还不如一群猴!现在,你又回过头来杀它们……

  长社说,我没杀它们,它们是自杀。

  奉山老汉说,你说这话不觉得亏心,你不关它们,它们能自杀!士可杀不可辱,你要是关我,我也自杀。

  长社说,萝卜、包谷都喂了,我们花的代价也不小。侯家坪是小村、穷村……

  奉山老汉说,小村、穷村才出红军,出有头脑,有理想的革命者,出能给后代增光添彩的祖宗,你这样做是羞先人哩。别的话再甭说了,你紧忙着把那几只猴给我放了。

  长社说总得开了村委会,他一人做不了主。

  老汉一听就火了,说,啥,还要开会,刻不容缓的事,你爹上县里告你去了,上边来人之前你放了它们是你的主动,来了人再放算你虐杀国家保护动物,哪个轻哪个重你难道还掂不来?我为啥冒着大雪半夜往这儿赶呢,还不是为了你个小兔崽子。

  长社觉得脚跟底下有点儿发凉。

  吊罐的水开了,噗噗的,滴进火塘里,激起一股股的烟灰。长社似没有看到,他这时才想起,这两天是没看见爹。

  被奉山老汉押着,长社来到猴笼子跟前。

  老猴还在笼子的一角茫然地坐着,近乎白色的长毛上面落了一层雪。不远处的另一个笼子里,半只猴已经咽了气,另外一公一母两只猴相拥相依在一起,在风雪中颤抖着,准备共同度过这艰难的最后时刻。

  长社将笼门打开,老猴仍旧一动不动,巍然地坐着,眼睛盯着远处山峰,在想它的心事。长社用棍捅了捅它说,怎的,还闹脾气,不走?

  永良侄子大着胆子用手推了老猴一把,回过头来对长社说,村长,死了。

  长社说,怎的会死了,早晨我见它眼睛还转哩。

  永良侄子说,死不是一天了,都硬了。

  长社说,这只死猴,坏了我一笼猴,早知道它是死的,掂出来不至于……

  奉山老汉长长地叹了一声说,娃,你的梦还没醒么?

  另外两只猴被人从笼子里赶出来,并没有急于逃命的意思,它们木然地在笼子外头坐了一会儿,然后相跟着歪歪斜斜,踉踉跄跄地走过捕获它们的空地,向着林子不紧不慢地走去。它们的尾,又高高地竖了起来。

  好像谁的心里都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在涌动,说不出为什么,鼻子有点儿发酸。

  奉山老汉看着越走越远的猴子对长社说,侯村长,你知道我和你爹为什么再不打猎了么?

  长社目光一直注视着那两只猴,他说,不知道。

  奉山老汉讲了一个只有他和长社父亲才知道的故事。

  1960年,山里饿死了人,公社组织了十几个生产队,围了两个山头,要把这个范围的猴子赶尽杀绝,不为别的,就为了肚子,零星的野猪、麂子已经解决不了问题,饥肠辘辘的山民把目光转向了群体的猴子……两座山的树木全被伐光,最终一千多人将三群猴子围困在一个不大的山包上。猴子的四周没有了树木,为黑压压的人群层层包围,插翅难逃。双方在对峙,那是一场心理的较量,猴群不动声色地在有限的林子里躲藏着,人在四周安营扎寨,时时地敲击响器,大声呐喊,不给猴群以歇息机会。三日以后,猴群已精疲力竭,准备冒死突围,人也作好了准备,开始收网进攻。于是,小小的林子里展开了激战,猴的老弱妇孺向中间靠拢,以求存活;人的老弱妇孺在外围呐喊,造出声势。青壮进行厮杀,彼此都拼出全部力气浴血奋战,说到底都是为了活命。战斗整整进行了一个白天,黄昏时候,林子里渐渐平息下来,无数的死猴被收敛在一起,各生产队按人头进行分配。

  那天,奉山老汉和长社父亲没有参与分配,他们俩为追击一只母猴来到被砍伐后的秃山坡上。母猴怀里紧紧抱着自己的崽,背上背着抢出来的别的猴的崽,匆忙地沿着荒脊的山岭逃窜。奉山老汉和长社父亲拿着猎枪,穷追不舍,他们是有经验的猎人,他们知道,拖着两个崽的母猴跑不了多远。于是他们分头包抄,和母猴兜圈子,消耗它的体力。母猴慌不择路,最终爬上了空地一棵孤零零的小树。这棵树太小了,几乎禁不住猴子的重量,绝对是砍伐者的疏忽,他根本没把它看成一棵“树”。上了“树”的母猴再无路可逃,它绝望地望着追赶到跟前的猎人,更紧地搂住了它的崽。

  绝佳的角度,绝佳的时机,两个猎人同时举起了枪。正要抠动扳机,他们看到母猴突然做了一个手势,两人一愣,分散了注意力,就在这犹疑间,只见母猴将背上的,怀里的小崽儿一同搂在胸前,喂它们吃奶。两个小东西大约是不饿,吃了几口便不吃了。这时,母猴将它们搁在更高的树杈上,自己上上下下摘了很多树叶子,将奶水一滴滴挤在叶子上,搁在小猴能够够到的地方。做完了这些事,母猴缓缓地转过身,面对着猎人,用前爪捂住了双眼。

  母猴的意思很明确:

  现在可以开枪了……

  母猴的背后映衬着落日的余晖,一片凄艳的晚霞和群山的剪影,两只小猴天真无邪地在树梢上嘻闹,全不知危险近在眼前。

  猎人们的枪放下了,永远地放下了。

  他们不能对母亲开枪。

  听完了这个故事,半天,长社说,奉山爷,什么时候你给我们村的小学生们也讲讲猴子的故事……

  笼子空了,长社的心也空了。

  长社等待着父亲,他从没有觉得父亲对他是这般的重要。他有一种隐隐的希冀,希望在父亲身上找到一些平日被他忽略了的东西,跟父亲比,他太浅薄,太张扬,太没有根基。

  父亲是山,沉默的大山;他呢,是杨树,是山上只会哗啦啦拍手,随风摇晃的杨树。

  父亲回来了,带来了县长的亲笔批示,两个字:

  放猴!

  长社说,猴已经放了。

  父亲说,放晚咧。

  长社对父亲说,爹,你怎没给我讲过和奉山爷打猴的故事。

  父亲说,我早就想告诉你,你不听。

  没出一星期,县上开来一辆小车,白色的,闪着红灯,下来两个警察,将侯家坪村长侯长社用亮晶晶的铐子铐走了。闪着红灯的小白车其实就是个小笼子,比动物园拉猴的笼子更为精致,精致到你不注意就看不出来。这回侯家坪的人离得近,把这辆“笼子车”看得很真切。侯村长在车里,隔着铁栏杆往外看,村民们往里看,大家都觉得这角度很新奇,就跟人看猴,猴看人似的。

  村长侯长社走得很坦然,有人说是木然,村长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跟笼里的猴很接近,大约被关了都是这样,无论人还是猴。长社脸刮得很干净,身上还是那件黑呢子制服,不过这回规规矩矩地穿着,连扣也齐齐地扣着,雪白的新化纤领子是才钉上去的,显得很扎眼,只是不知里面的裤衩是不是换了针织的。

  村里人像前不久送猴一样将装村长的小笼子车送到村口,孩子们照旧追着车跑了一截子,直到车消失在山拐弯处。

  不少人说村长到底是为了大伙,不就是死了几只猴吗,逮猴哪有不死猴的道理。村委会委员联名写材料,替村长承担责任,但是都不行,材料送到林业局就给打回来了。

  村里娘们儿们说侯自成不像个爹,假积极到县上去告状,硬是将自个儿的儿子送进了公安局,堂堂的村长,上了大铐。现在老爷子踏实了,再不到县上去折腾了。红军的后代,大义灭亲,不是这种灭法。持这种观点的包括长社的媳妇玉芝,她披头散发地跟老公公闹了好几次,闹得婆婆一见她就往灶后头钻。长社父亲架不住儿媳妇的闹,以真正红军儿子的身份跟公安局作过几次交涉。公安局派专人,专车将老爷子恭恭敬敬地送回来,充分体现了对红军儿子的尊敬。也有很多人认为不干长社父亲的事,是往各地动物园的信发坏了,那些信纷纷回到林业部门,成了定案的确凿证据。

  总之,侯家坪的村长该着有此一劫。

  长社被判处三年徒刑,监外执行,村长被抹了,党员也开除了。

  山外人提起这段事往往笑着说,猴年,侯家坪人逮猴,侯村长犯了猴案。

  后来说白了,侯村长就成了猴村长。

  猴村长的媳妇玉芝,到现在也不和老公公过话。她至今不承认坡上红军坟底下埋的是侯家的先人,说指不定把谁的骨头弄回来了,从骨头下葬那一天开始就没给侯家带来半点儿好处,净是麻烦。

  侯长社成了普通农民,倒是比以前厚道多了,是个孝子。

  (完) (一)

  2002年11月于广岛

  作者简介:

  叶广芩,女,北京市人,满族,1968年到陕西当过护士、编辑、记者。80年代开始从事文学创作,90年代在日本千叶大学学习。回国后调入西安市文联创作研究室,从事专业创作。一级作家,西安作家协会副主席,西安文联副主席。2000年开始到西安市周至县挂职任县委副书记,关注生态与动物保护,长期蹲点于秦岭腹地的老县城村。

  文学作品在全国多次获奖,中篇小说《梦也何曾到谢桥》获全国第二届鲁迅文学奖;长篇记事《没有日记的罗敷河》获全国第七届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

  被陕西省委、省政府授予“德艺双馨”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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