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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学·精彩阅读》小说推荐:让八哥发言

http://www.sina.com.cn 2004/03/05 13:22   北京文学

  一个因车祸丧父的孩子,受人资助上学后又介入到资助者张三的家庭和社会生活中。张三家中养了一只名为安妮的八哥,由此他就和这似乎有了心理感应的鸟儿呼应在了一起。在孩子的想像中,他老爸似乎总还活着,只是肇事的汽车以不同的方式闪现在他的脑海里……

  作者:北北

  张三在门外举着手,用中指节叩着,一下,又一下。他叫道,孩子,起来!

  我不是他的孩子。但我得听他的话。我先应了他,声音从黏糊苦涩的管道中歪歪扭扭出发,跋涉到嘴巴上,居然变成鸽哨般脆亮。来了!

  眼皮快死掉了,重重地盖着,我搬不动它。来了来了!穿着衣服,眼还是闭着。困啊,下半夜两点才躺下,六点,张三要出去晨练了,他把我叫起,让我跟去。

  一群老人。有些人的年纪看上去跟我老爸差不多,正不甘心地向五十岁靠近,在我看来,就是老人了。我就曾对老爸说过你这老同志!老爸呵呵呵大笑,他说老了老了我老了。

  空气很好。只有在清晨,在公园里才有这么好的空气。我本来对空气没有要求,来张三家之前,空气这个词都没在我脑里停顿过。电视每晚天气预报,都提到空气质量:优,良,差。刚开始我挺惊讶,想起冯老师的红笔,想起成绩单。明明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非得给它们评分,谁吃这么饱了?而且,优的日子跟差的日子,我一点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同。都一样啊,抽抽鼻子,一模一样。连天空的颜色都差不多。为什么?我问老爸。老爸手指戳到我额上,好像额上停着一只蚊子。他说,你看看,不读书就是不行嘛。你问我,我怎么知道?哈,我书都没你读得多哩。

  老爸就是这样,他书还没我读得多,但他不脸红。报纸上不断有报道,哪里哪里,父母下岗,幡然悔悟,变本加厉,逼儿女成才。我可没碰上这样的长辈。我老爸自己不读书,他心安理得,所以也没逼我读书。在他被车撞倒之前,还老觉得我可怜。他说,现在的孩子,现在的孩子!他眉头都皱起来了,通常他不会有这样的表情,他脸上的纹路都是往上翘起的,比赵本山还喜气。现在的孩子都是什么孩子啊!他还要继续说,口气里可以听出几分后怕了,他在为自己庆幸哩。他做学生时,读书才是傻瓜哩,玩啊,什么乐子没玩过?哪像现在的孩子一天到晚上课、作业,作业、上课,都跟机器似的。考不好,家里人还没说你,老师脸就臭得跟一堆大便似的。比如冯老师会心疼平均分被拉下来了,及格率被拖一截了。现在的孩子,现在的孩子!能像我老爸这样可怜我们的人太少了,比比尔·盖茨还稀罕。

  张三看出问题了,张三认为这是我书读不好的症结所在。

  车子从后面撞过来,夜色下,白色的小车,路灯照在上面,车像块奶油蛋糕。老爸闪电般转身,手一捧,嘴一张,啪啪啪,咬着,吞着,奶油沾了一脸,腮帮撑得像汽球。哈,好吃,好吃啊!老爸一边笑一边回家,把吃剩的蛋糕带给我,我也大吃,也大叫好吃,好吃啊。

  张三让我去他家。我一开始不肯。别人的家有什么好去的。张三急了,脸红通通的。我从来没跟年纪这么大的人靠近过,我宁可靠近猫和鼠、龟与兔、老虎跟大象。其他人至少还有爷爷奶奶,还有外公外婆,可是我,我没有。我一出生就只看到两张脸,老爸和老妈。很快,就仅剩下一张了,老妈那张,像纸片一样,被风一刮,突然没了踪影。

  张三这个人一看就知道有些吓人,他脸上的纹路跟我老爸恰恰相反,都是往下走的。很威严,是个干部。

  干部张三往学校给我寄钱,一笔又一笔。冯老师帮我把钱取回,并不一次性给我,她自作主张装出我家长的派头,她说,我替你保管着,免得被你一下子挥霍光。看我脸上现出狐疑的表情,她马上嘴一扁,提高了语调,气哼哼地说,放心,每一笔钱我都登记了,我以人格担保!说完,还黑着脸嘀嘀咕咕了一串,好像很委屈。

  尽管她这么说,我心底还是咕噜咕噜冒着问号。填汇款单的人,有名字,名字叫张三,却没有地址。晚报记者来过两三回,在报上做了几篇关于寻找张雷锋的连续报道,顺便又把我家的情况再示众一遍。我烦死了。虽然张三的钱我要,可是,他直截了当地把钱给我不就罢了,非得躲在暗处,跟闹游击战似的,东汇一次款西寄一笔钱,让晚报记者都亢奋地跟着忙乎。

  一开始张三并不是故意的,这我可以肯定,他本来真打算深藏不露。这个手段不新鲜,几十年前真正的雷锋就做过了,接下来几十年,向雷锋同志学习的人也一遍遍地做。轮到张三,他居然还是这么干,毫无创意。唯一有些不同的是,别人常用“学雷”、“像锋”之类的化名,张三没有。张三就是张三。来学校采访的记者当时拿着冯老师递过的汇款单看一眼,还自以为是地下了判断,他说,肯定是假名,难道会有人叫张三?报纸号召全市人民同心协力寻找,共唱一曲精神文明的赞歌。居然有很多人响应,兴奋莫名,热情不亚于寻黄金珠宝。线索千条万绪,找来找去,最后沙里掏金,去伪存真,果然把张三找出来了。身份证为证,没错嘛,姓张名三。

  公园里很多人都认识张三,我跟在张三的背后,有点像被带进马戏场的驯兽。张三,就是这个孩子呀?有人大老远就叫过来。张三说是啊是啊。又有人扬扬手,张三,挺大的孩子嘛。张三说是啊是啊,都十五岁了。

  我十五岁,突然改变生存空间,进入一个七十五岁老人的家中,这个事实连我自己细想一下都十分脸红。我说过我本来不想去的,我不去也不是没道理。这么大的一个人了,穿衣吃食生活自理,张三每个月反正继续寄钱,有钱就好办。晚报找到张三后,又惊惊乍乍地一顿大宣传。报纸不知道为什么老爱玩这一套,就好像冯老师动不动就布置我们写“难忘的一天”之类的八股作文一样,老套路,大家都腻死了,他们也不见得还当宝贝,可是,没办法,惯性啊,就是惯性在作怪。张三连篇累牍地被写了又写之后,他就是开始爱自己的钱了,也不敢不寄给我。

  张三每个月给400元,我真不觉得是个大数目,如果再加一个零就好了———偷偷想想罢了。其实,老爸厂里给他的下岗生活保证金每月只有259元。我认为自己行,冯老师不替我理财,我自己也完全能合理安排这笔财富。每月400元,都跟发工资一样了嘛。晚报替我鼓励了张三,让他咬牙坚持,绝不手软。鼓励得好,谢谢了。但是,张三突然让我住到他家,非住不可。张三家,我住进来。然后,他第一天就要我早起,陪他到去公园运动30分钟。张三说,身体好,学习好,工作好,这三好在以前很重要,现在没人讲了,但仍然很重要。难道身体好不重要吗?身体不好,就不能学习,更不能工作。

  我一点都不想学习了,我要去工作。

  其实别说得那么酸,我想挣钱。挣钱啊!我早就想去挣钱了,可是老爸不让,老爸说什么人什么命,什么人做什么事,你现在是学生,就得读书。可是读书需要钱,我老爸拉拉袖子,他说,我能挣嘛,看我的。他那也叫挣钱?卖胸罩呀,这个活老爸干了六年。当然他还是干得不错,反正我没饿着过。夜市左右摊位的人据说都恨他,他把胸罩卖得异彩纷呈,逗得女人们在淡淡的羞涩中又憋不住喜不自禁。买谁的不是买?就买他的吧。哼哼,老爸就得意了。得意是人最容易产生的一种情感,张三让我陪他去公园,我跟在后面,他的得意也不断腾起,跟放屁似的一浪高过一浪,熏得我快死过去。老爸说,胸罩,我都跟胸罩打几十年交道了,胸罩算什么东西?

  市胸罩厂工人,这曾经是我老爸的社会身份。厂子原先是做服装,以中山装为主,生意不错,令人神往。我老爸从插队的乡下返城,他一进厂,厂子就天翻地覆地一番大改造,面貌巨变———这是报上说的,报上老爱用这么夸张的词,其实也就是由做服装改做胸罩了。看上去好像是为了我老爸而改变的,其实纯属巧合。老爸跟我描述过,是那种棉布的,白色的,前面多垫两层布,密密匝匝地车出两块圆形的凸面,像两块硬硬的大麻饼,而后面是背心状的,上下都弄出弧形,看上去像一座拱桥,一排扣子列于右边,十分隐蔽。他所说的,跟我看到的不一样。街上的女人,从她们薄薄的衣裳里透出来的那个东西,虽然也还保留几分桥的形状,但定睛一瞧,发现它们更像一个把手,带子细细的,而扣子,显然位于背位中央。真难为她们每天扣上解开,手要倒背的,我试了一下,把双手同时别过去,往背部中央靠拢,十分吃力。有一次,去上学的路上,我看到一个女孩穿得极酷,连衣裙从胸部的“半山坡”上横过,上面白花花的肉全部展现。胸罩也穿,后背两侧的肉都勒出两道深沟了,嘟嘟啷啷挤成一团,可是,肩上却不见带子。我在她背后跟了很久,我以为她走着走着,就会有壮观的场面出现,先是胸罩掉了,接着连衣裙掉了。可是,我跟得都快迟到了,她还是好好的,照样眉飞色舞地和旁边的同伴有说有笑。真奇怪,她用什么诀窍把那东西固定在身上?看上去挺难的,我怎么想都想不明白。中山装没人穿了,所以改做胸罩,以为硬硬的大麻饼胸罩女人们会越穿越旺,结果呢,一开放,五花八门的胸罩都涌进来了。那才是真正的胸罩啊,真是不比不知道。价钱最高的,老爸说值一千六百多块,啧啧!这是他逛商场逛回来的消息。谁还穿硬硬的大麻饼了?快扫进垃圾堆吧。厂子最终倒了,老爸回家了,闲着也是闲着,他动不动就去商场看胸罩,比看戏看电影还起劲。每去一次,他都像到太虚幻境中走了一趟,魂不守舍的样子。妈的,妈的。不像骂别人,完全在骂自己。他说,那么一点点!他把巴掌朝上张大,又一捏,好像胸罩就在手中。一千多块钱啊,妈的妈的!

  我在想像中也张大巴掌,狠狠一捏,手心热烘烘的,好像真也把“那么一点点”捏住了,却不像老爸那样捏得真切。家里堆着胸罩,老爸要拿去卖的,每只五至十元不等。我揪过来看了又看。很柔软,很光滑,尚未毛边起球。凑近鼻子闻闻,是机油味没有汗味。它们还没被人用过,因此就没有真实感,一个个假模假式的。可是,老爸和我,我们谁会用那玩意儿?张三家一个胸罩都没有。张三把我带到他家,很大的家,我粗粗目测了一下,长乘以宽,有一百平方米以上。我和老爸合住一间十六平方米的木板屋,张三一个人就住一百多平方米。我一进门就东张西望,我已经知道张三只有一个人住,他自己说的,可我还是希望找到另外的人,女人、少年、幼儿。但是,没有。

  屋里其他一个活物在窗台跳上跳下,十分不安,是安妮。安妮是一只八哥。

  安妮是一只女八哥。

  我对动物知道不多。我家中其实动物不少,罗列如下:老鼠、蟑螂、蚊子、苍蝇、壁虎、跳蚤、蚂蚁、白蚁、臭虫、水蛭、蜈蚣。这一群鬼鬼祟祟的东西,跟我和老爸一起,在同一屋檐下济济一堂,共度春秋。我的同桌姜泰功有一天早上一到校,就迫不及待地跟我说他家昨夜放一种名叫“死给你看”的蟑螂药,结果,天哪,厨房里螂尸遍地啊,六脚朝天,横七竖八,如同落了一地煤渣。姜泰功非常感慨地说,白天根本看不见它们的踪影,没想到啊没想到,它们居然隐藏得比地下党还神秘,而且,这么多!姜泰功说出“多”时,几乎用尽了浑身所有的力气,一股气流冲出来,形成有力的直线,跟棍子似的捅到我脸上,夹着几星唾沫。那一瞬间我差点就涌起好斗之心,想跟他比谁家蟑螂多。幸亏及时回过神来,呵呵笑着,不以为然,顺便用手背在脸上一抹。他有点上火,唾沫是臭的。

  老爸从来不杀它们。我老爸说它们不嫌贫爱富,啧啧,将心比心,这一点可不容易做到。所以,老爸常常在床旁桌下放置几粒白砂糖、花生米、碎饼渣,又把吃剩的菜汤肉骨留在碗中不急于倒掉。我们是活,它们也是活,怎么也得让它们感到世界是美好的嘛。这是老爸的观点,他一边说,一边欢喜得不得了,嘴巴咧得极大,露出一串大牙,看上去他脸顿时分成两截,上半截皮肉黑乎乎的,下半截牙齿白花花的。他用心良苦得有点像各地官员们所做的招商引资工作,千方百计制造出良好的投资环境,吸引它们来此安居乐业,把我们家当成它们的乐园。

  如此一来,那些家伙哪一个不是趾高气扬的?连蟑螂也不昼伏夜出了,.白天都经常在我眼皮底下神经质地抖着翅膀,吃地飞过,又嗖地消失。我在一本书上看到,蟑螂的历史有上亿年之长,那时候它们大概只要拍拍恐龙的马屁,就可以活得十分快活,想干嘛就干嘛,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所以我老爸做得对,人家蟑螂在地球上撒尿拉屎传宗接代时,我们人类还不知在哪里呢。怎么的也还有个先来后到嘛,姜泰功家居然还对它们下药,恨不得把它们斩尽杀绝。人心真比螂心狠。

  为什么要说这么多呢?主要是因为安妮让我产生联想了。

  安妮看到我们,一刻都不停,如果它不是享有随地大小便自由的话,我都怀疑它是不是正急于找厕所。张三从一个罐子中夹出几只面包虫递进笼子,安妮如获至宝,低头就啄。可怜的家伙,看来是饿了。但是,它吃掉一只虫后,明明另有虫子摆在那里,它又故伎重演,跳着,撞着,十分烦躁。张三说,我儿子给的,已经捻过两次舌了,第二次昨天刚捻的。我问捻舌是什么意思。张三说就是用剪刀把它的舌头修剔成圆形的,捻过两次,就可以教它学话了。你早一天来就可以做帮手了,捻舌一个人可做不了。他的意思是说我差一点就成为他的帮凶。我脸一下子红了,这个反应好像有些不对头。我其实还是没弄清捻舌的意思,但已经明白不是好事,我不想动手,有些反感,结果表现出来却像害羞。

  车子从后面撞过来,夜色下,红色的面包车,路灯照在上面,车子一下子就露馅了,呵呵,原来是塑料的啊。车子跟老爸碰到一起,噼噼叭叭震天响,然后,轮子座椅方向盘散了一地。好好好,发财了,塑料可以卖钱呀!我老爸手忙脚乱捡了半天,捡也捡不完。又叫来我,我们抱着一大堆塑料跑进废品站,卖了大把大把的钱,我们笑得脸和塑料面包车一样红。

  张三有详细的家规条约,责任分工到位,我的职责范围包括早上跟他一起去锻炼、饭后洗碗、每天帮安妮水浴一次并清理一次鸟笼。

  这三样都不是出大力流大汗的活,却偏偏都是我最恨的。

  我可以迟睡,但不想早起。以前上课,万不得已,只好勉为其难,现在正放暑假,好不容易放了假,我要睡觉呀,恶补一下,张三却砸碎我的美梦。

  洗碗更没劲,在家里我一次碗都没洗过。我十岁就煮饭煮菜了,菜炒得不错,炒菜有创造的快感,腹中正空时,在锅前操作,抢先把菜香吸进,妙不可言。更何况同一种菜今天加这个作料,明天放那个作料,不同的配料,常有意想不到的结果出现,把自己都惊喜得半死。

  至于清理鸟笼,等于给安妮做卫生工,比安妮还低一等,接近于侮辱我。

  我望着张三,他布置完工作后,已经靠在沙发上翘着腿喝茶看电视了。我站在他旁边,也不开口,光是盯着他。我觉得自己的目光很有质量,充满了一股能改变什么的力度。他刚开始以为我的视线跟他同一方向,脸上都有安详的表情流泻出来了,某个间隙抽空一瞥,才发现我把他当成电视看了。

  你怎么了?

  鸟笼,那个鸟笼———我,怕。

  这是我审时度势后的开口。三样都推翻根本不可能,我又不是他的孩子。相比较而言,最后一条最可恶,先拿它开刀,日后再得寸进尺。

  你说什么?张三眼珠子斜斜地看过来。他不愧是干部出身,表情说庄严就庄严起来了。

  鸟,鸟,那个鸟……我闪开眼,我不看他,而是侧过身指着窗台。

  鸟怎么了?张三瓮声瓮气的,脸上的肉一块块僵在那里。

  我往沙发上一坐。不说了,没什么好说的。

  张三要说。张三把身子转向我,清咳一声,又咳一声,再咳一声。他说,怎么能有畏难情绪呢?你听着,我不会让你吃苦在前,也不会让你享受在后,但是!张三突兀地加重了语气,你现在这样的苗头不好,我告诉你,我儿子从小都抢着干最苦最累的活。一个人,只有勇挑重担,才可能茁壮成长。

  我望着电视,电视正播放新闻。一群领导,出现在建设工地,说着话,露出笑容,跟人握手,对人招手。他们中最好出现张三的儿子,如果真出现,张三肯定就没空说话了。

  张三的儿子在北京,做比较大的官。所谓比较大是我得出的判断。我老爸在家总开着电视,忙着看娱乐新闻综艺新闻,晚上七点到七点半,没有这方面的内容,电视也开,不开不行啊,电视对老爸来说是仅次于我的亲人。在电视声中,老爸吃饭洗碗,然后把胸罩往自行车上一搁,赶去夜市。真正的大官,电视上总常常露面,因此大家都是知道的。张三儿子的名字,他对我说过,很陌生,我没记住。如果是大官,名字我一定很熟了,不会丝毫没有印象。有一次,张三的儿子在新闻联播中出现过,张三说得铿锵宏亮:真的出现了!后来有人跟我说,只是中央领导去视察,他儿子作为部门负责人在一旁陪同而已,镜头一闪而过。

  安妮是儿子孝敬张三的礼物。南方出生的安妮,被人送往北京,送给张三的儿子,儿子又托人带给南方的张三。绕了一圈,安妮还是没当成北京鸟。不过,毕竟不一样了,跟自己去花鸟市场买的大不相同。羽毛刚长齐,紧贴身上,闪着油光。张三说,你看看,它头又大又扁,收身收得多好。收身就是指羽毛与鸟体的紧贴。这可不是一般的八哥啊!张三感叹时,空中好像垂下两根线,把他嘴角急速往上勾起,张三笑着,眼睛望着远处,好像看见了儿子。

  我就不喜欢安妮了,恨不得它死。

  我也不喜欢这个家,甚至———我说出口不知道会不会被雷打,老爸总是认为一个人要是做了没良心的事,会突然被雷打中,雷就像老天爷的手,从上面伸下来,一拳就把人打死了———噢,我甚至不喜欢张三。

  但我不会把不喜欢摆在脸上,摆在我脸上的表情正好相反。早锻炼我去了,碗我洗了,笼子我清了,安妮那女鸟的身子我用喷壶帮它喷洒了。就是它洗够了,我知道它洗够了,不耐烦地抖着毛甩着头,东躲西避,可我不让它躲,水还是不停地往下喷。别以为被人伺候是件舒服的美事,偏不让你舒服。

  这么臭,真臭!一股呛鼻的腥臭,比死鱼烂虾还恶心。它是吃得好,张三把鹩哥粉、玉米粉、骨粉、熟鸡蛋等等东西搅成一团,送到它嘴边,又养一罐罐昆虫喂它,跟金枝玉叶似的。有什么呀,不就是从北京来的吗?最初的主子谁知道是什么家伙,一个小丑都不一定。吃,吃死你!笼底和托粪板一天下来都是密密的一层,这个狗东西!

  张三背着手慢慢走过来,我的动作在他悠哉脚步声中一下子舒缓温顺下来。嗯,好,好,你辛苦了!张三点头,微笑,好像我是他的部下,正从事什么火热的建设事业,他经过视察,十分满意,发出鼓励。

  我默默做着,没抬头,不说话。我是个沉默的孩子,这是张三的看法,他对冯老师说的。他说,这孩子的沉默可能是自卑造成的,家庭让他太自卑了,这样不好,心理不健康。当时冯老师有点愕然,眼珠子都木了。不过,冯老师并没有反驳他,这是冯老师的机灵之处。每月寄400元来,张三就跟个大款似的,冯老师比我还更急着绑上他。我跟张三走了,冯老师的责任就减了大半。张三继续说,这孩子,这孩子缺乏快乐的日子嘛,他太沉默了,郁郁寡欢。冯老师就不愕然了,开始点头应和。

  我也觉得奇怪,张三一出现,我就立即沉默,好像沉默是张三的影子,跟在他背后,投射到我身上。晚报社记者把我家情况弄到报上,他怎么得知事件全过程的?他有什么权利不经过我同意就把一切都在报上说出来?我第一次看到报纸上出现老爸和我的名字时,好像头被人用铁板打了一下,差点眼珠子掉出来,差点死掉。我们班订一份晚报,冯老师培养我们关心社会,常搞“读报有奖”之类的活动。姜泰功是宣传委员,他下午第二节课后去传达室拿报纸,出价一块五元,让我跟他一起去。我讨价还价到十元,有点狮子大开口,其实是因为那天我没劲,心里难受,不愿动,想以此击退姜泰功的磨缠。但他手在口袋里一摸索,又一拍桌子,十元人民币已经赫然摆在那里了。走,走吧!我闪电般抽过书啪一下子盖住钱,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被谁告发了,没好日子过。收起了钱,我才歪里吧叽地站起,同他一起去校门口。各班报纸有序地放在各个格子里,我们一进去,传达室里的人就呼啦一下都举起头,像一排眼镜蛇。就是他,他们说。我以为是指姜泰功,姜泰功一直都是名人。可是,他们破例不看姜泰功,他们看我。就是他,就是就是。

  我怎么了?

  有一位老师用手背敲敲手中的报纸,口气复杂地重复一句:说是他。

  我这才意识到问题的源头可能与报纸有关。姜泰功也意识到了,他是个聪明透顶的人,伸出手一把将报纸从初二(3)那一格中抽出,展开。看到那个报道。真的是你!姜泰功加入那群人的行列中,歪过头,也用复杂的眼神看我。

  如果手中有一把宝剑,我会运足精气,大喝一声,猛然将剑插入土中,戳出大洞,让自己像头蚯蚓立即遁走。

  后来还是姜泰功安慰了我,他脑子太好使了,我的处境他一点都不理解,但他立即明白我在难受中。我像一只龙虾,被人煮熟了,浑身红通通。他拍拍我的肩膀,说,呃嗬,说不定有人看了报纸会给你捐款寄钱。

  一个星期后钱真的来了。

  张三从此进入我的生活。完全陌生,毫无关联,却一下子从地里冒出来,雪中送炭,不留地址。汇款单留言处写着:只要人人都献出一点爱,世界将变成美好人间。仔细推敲这是一个病句,世界变人间,太奇怪了。但钱不是假钱,400元整。钱安慰了我。我曾经以为仅此一笔,就此打住,但第二个月第三个月,汇款单又到,还是张三。我如果良心没被狗吃了,一定要感激张三。许多时候,毫无疑问,我的确感激过他。但是,感激与喜欢是两个不同的词,我以前懵懵的,都把它们当成同义词了,见到张三后才区分开来。

  车子从后面撞过来,夜色下,蓝色的小货车,路灯照在上面,车像一只精美的大甲壳虫。老爸大手一挥,念起哈利·波特的老师麦格教授的变形咒,嘛咪嘛咪嘛咪嘛,甲壳虫变小,越变越小,变成了电动小汽车。老爸得意洋洋地开着它进门,他说,儿子儿子,你快看,我给你弄个什么宝贝回来了!

  安妮,不不不,安妮跟你们家虎头不太一样!张三在打电话。你听我说,陈书记。张三给陈胖子打电话。陈胖子我见过,在公园里见过,在张三家也见过。张三的老领导,张三以前叫他书记,现在还叫他书记。以后,死了,在地下,如果鬼魂也能开口叫来叫去的,张三肯定还会继续叫书记。陈书记啊,我注意观察了一下,安妮最爱吃的是香蕉而不是虫子。虎头捻完舌后23天会讲话,我看啊,安妮这两天就快能说了,真的,不信你自己过来瞧瞧。张三声音很突然就高起来,手还在空中舞一下,以强调语气。

  张三每天都跟陈胖子打电话,两人打来打去的,说个没完,布什、萨达姆、乾隆等等都曾说到。布什是美国总统,这我知道,布什把有一排黑胡子的萨达姆打得眨眼间就找不到了,萨达姆是个笨蛋。那个乾隆,我也知道,不就是还珠格格她老爸吗?张三对着话筒时嗓子挺壮的,抢着说,有点急不可耐。可是一见到陈胖子的面,叭哒,变了,嗓音模样都变了。嗯,嗯嗯,还盯着陈胖子的脸,点着头,等着他高兴似的。刚开始我吓了一跳,觉得跟魔术似,眨眼间,不是一个人了。

  放下话筒,张三走到窗前,看着安妮。安妮跳上跳下,抛头甩尾。

  五个青花罐子一字排开,养着蚯蚓、皮虫、面包虫。张三干净得很,张三第一次走进我家时,眉头蹙着,看样子都快吐出来了。这哪是人住的?他说。我左右看看,我觉得住得挺好的,没有不妥。我们家以前不住这里,以前也是木屋,比这大,有两间。左边右边人家也全是一模一样的房子,木板墙,瓦片顶,灰或白的鸽子在瓦片上一圈圈地绕着,忽上忽下,十分快活。报纸上把那地方称为棚屋区。拆了,正在建。政府贴很多钱,大概明年六月,在我初中毕业时,就可以拿到新建的单元房了,60平方米,外观挺漂亮的。我老爸说,我们也快有新房子住了,嗬嗬!嗬嗬嗬!小木屋只是临时过渡,12平方米一间,月租50元。后来不要房租了,报纸上登了我家的事后,居委会跟房主交涉,说了很多话,房主很不情愿,也只好让我白住。

  张三说,走走走,住我那里去!

  如果没有去张三家,我不会意识到好房子对一个人的重要。电视里常出现很漂亮的房子,但我从来没觉得它们跟我有什么关系,就好像只要一抬头,就看得到白云,可是,除了诗人,谁会认为云朵可以像路边野花一样随便采回来归自己所有?姜泰功家也很漂亮,比张三家漂亮多了,是独立小楼,外面有院子,种着花草,我去看过一次,没有进屋,站在外面远远看一眼,就走了。姜泰功的父母不许我去他家,他过生日请了其他同学,也不让请我。没关系,有什么关系,我还不想去呢,只是看一看,好奇罢了。呸,不就是房子吗?比得上人家白宫吗?有什么了不起的!我真的一点都不羡慕好房子,这当然是在以前。住在小木屋里,我老爸说笑就笑,走来走去,他也没觉得我们的小木屋有什么不好。衣服放在盆里搓一搓,就挂到门外树枝上晒;被子卷起来往屋角塞一塞,第二年冬天又可以拿出来盖。不住进张三家,我真的对好房子没有切身体验。看来体验真的很重要,冯老师爱说,要想知道梨子的味道,就要亲口尝一尝。

  张三早锻炼回来,在楼下小店吃过豆浆馒头,回来看过电视早八点新闻,接下去就开始做卫生了。那么油亮的地板,每天拖。那么白的马桶,每天擦。那么大的床铺,每天叠被子。你,他指着我说,你洗好碗,每一块都要用开水烫一烫,这样———他比比划划着———然后放进消毒柜里,按下按扭,哪,这!

  消毒柜边沿都有些脱漆了,可见不是因为我来才买的。一个人自己怕毒了自己,哼哼,这个笑话如果说给我老爸听,他肯定会笑得直不起腰。我老爸也许会说,嗬嗬嗬你别骗我!

  这么爱干净的张三,竟在窗子前摆着青花罐子,养虫子,他不怕虫子脏。

  我原先还以为里头是酒哩,提起盖子,探进头看,差点手一松砸掉盖子。幸亏张三没让我喂安妮,主要是他不放心。张三说喂安妮需要大学问,比如水嘛,不是清水,也不是饮料,而是药水。张三把蟑螂屎大的东西放进一盆水中,水马上像中了弹,变了颜色,不是血样的红色,而是紫色。张三说这是高锰酸钾,灭菌杀毒,安妮舌头有伤口嘛。

  陈胖子和张三头对头蹲在一起,他们的中央是安妮。

  张三不胖,挺瘦的。张三老提千金难买老来瘦之类的话,又拿着哪位原先中央首长保健医生的文章做证据,认为自己瘦得有理,在电话里反复劝陈胖子加强减肥力度。其实,我看出来了,张三并不真相信瘦好,他经常去医院,经常吃药。动不动,他就摸着肚子,按住胸口,甚至询问我:孩子,我脸色是不是不好?我摇头。又问:我是不是又瘦了?我还是摇头。他半信半疑,戴上眼镜,站到镜子前,脸侧左边侧右边,反复看。报纸如果登如何防治什么病的小文章,张三马上就剪下来,贴到一个本子上,反复看,照着办。不过,有一点让张三挺高兴的。他家在五楼,每天走那多么楼梯,步子还迈得不错,比陈胖子强多了。陈胖子每次来张三家,走得慢吞吞,那么多肉搁在身上,实在难为了他,走一次,喘半天。喘够了,接下去,就围着安妮。

  安妮的舌头被捻过。可怜的安妮。女孩子皮肉嫩,女鸟不知是不是也特别怕疼。陈胖子食指和拇指掐住安妮嘴巴的两侧,硬是把黄嘴撑开,冲着光,往里瞧。安妮很不高兴,暴跳如雷,两脚支地,用力往后退去。陈胖子说,抓住,抓住它!

  噢噢噢!张三连忙双手把安妮抱住,露出抱歉的神色,不知是对安妮还是对陈胖子。

  陈胖子一出现张三就矮了三分。他是被条件反射了吧?陈书记,张三说,你小心点,手别伤了。

  陈胖子继续看安妮嘴内。又不是河马,安妮的嘴充其量不过一个花生壳大小,要看来看去看这么久吗?我以前生病,被老爸带去医院,最怕的就是医生叫我把嘴张大。啊,啊,大声啊。然后把一根木片子伸进去,在舌根处狠狠一压。难受极了,几声干呕。陈胖子也要看安妮扁桃体是否发炎吗?不知道安妮有没有扁桃腺。

  陈胖子站起来时,脸色通红,满头大汗,上气不接下气。

  不错不错,成绩不错,这要首先肯定一下。陈胖子表扬安妮了。表扬安妮就是表扬张三,所以张三高兴极了,又抿着嘴,保持谦虚,样子很矛盾。

  张三说,功劳在您,在您!如果不是您一次又一次地给它捻舌头,它哪有今天啊!

  陈胖子两个手指头竖起来,在空中一前一后交错着摆动。两次,捻两次。

  张三说,是,两次。您一次比一次捻得好。

  陈胖子坐到沙发上,重重拍着自己的腿。啪!啪!啪啪!人的嗓音有优劣高低,没想到肉跟嗓子似的,也有天壤之别。我偷偷往腿上拍一拍,弄出的是敲破瓷碗的沉闷声,跟陈胖子不能比。陈胖子的肉真响亮,绝对的男高音,安妮余惊未消,一听啪啪声,以为又是冲着它的,慌慌跳得像发条上得过紧的电动玩具。

  终于注意到我了。陈胖子眼角的皮都往下拉了,遮住近半眼睛。不仅眼皮,他全身的肉那么多,骨架都撑不住了,皮肉往下坠,就是“收身”收得不好了嘛。他把那两块皱巴巴破布一样的眼皮往上抬抬,瞥了我一眼。不是每次他都有空看我,经常在公园里碰到,他跟张三说话,什么会在北京召开了,什么人出席了,领导人排名座次有什么变化了,如此等等。他们说得津津有味,真开心,没觉得旁边有我。我也懒得听,那些事离我还很远。

  这孩子怎么样,呃?

  张三说,还行,人挺老实的。就是卫生习惯不好啊,不催他,就不洗澡。

  陈胖子继续看着我,似乎做出一个点头的动作。他说,慢慢来慢慢来。

  张三说,是啊是啊,慢慢来。

  我挺不舒服的,像当面被人剥了衣服。好在只有一瞬,他们很快又转了话题,说起张三的儿子。张三常常跟陈胖子说儿子,好像那儿子也是陈胖子的儿子。只要一说到儿子,张三的样子又变了,儿子像是他的胆,说着说着,脸上就有了另一股劲,头不忙着点了,眼也未必一直看着陈胖子。

  张三的儿子看样子正处于某个紧要关头,因为陈胖子用了一句这样的语言,陈胖子说,这一步要是登上了,那可不得了。张三马上说,太难了,就怕成不了。陈胖子说,那是那是,是没那么简单的啊,哪能那么容易啊。说到这里,陈胖子好像觉是事情已经就那么回事了,确实很难,成不了。连张三也有点沮丧的样子。

  我老爸以前不知道是不是也这么常把我拿到他的哥们中说事?不过,当然了,我狗屁不是,人家张三的儿子是京城大干部。老爸说没说呢?我突然就好奇了起来。我老爸卖胸罩不是一般地卖,他站在摊子前,扭着腰,蹦着脚,将胸罩的带子勾在手指上在头顶上转呀转,嘴也没闲着,一点正经没有的句子飞奔而出,词常常是现编的,眼皮底下走过的是姑娘还是大姐大婶,说出去的话完全不一样,都眼花缭乱了,都远近闻名了。以前在中学时,老爸是宣传队的,他说他跳过《洗衣歌》里的炊事班长,跳过《大寨亚克西》里从山西参观回乡的新疆老头。呵呵呵,那个美啊,八个穿少数民族花花绿绿衣服的女孩围着他团团转,蜜蜂般嗡嗡嘤嘤,蝴蝶般多彩多姿。老爸也有这么风光的时候?不信不信。老爸急了,他脖子梗紧,脑袋左移一下右移一下,耸肩捋胡子,做出新疆老头的滑稽状。又把桌子移开,杂物踢开,就在小木屋里跳《洗衣歌》给我看,边跳边唱。雅鲁藏布江水清又清,做完了早饭洗呀洗军装,同志战场练兵忙,咪咪呐哆哪嗦哪嗦,哎嗨哎嗨噢,我的心里,喜洋洋!老爸把右手放在肩上,好像那里真放着脸盆,左手伸直从胸前划过。有趣的是他的脚,脚不是走,而是挪———真奇怪呀,脚尖往里对一下,脚后跟又往里对一下,就这样对来对去非常快地就挪出老远了。老爸说,你试试看,试一试脚,试一试脖子。我把脚搬了几次,脚不听话,再移动脖子,脖子也不听使唤。老爸得意极了,笑得嘴巴像个幽幽的山洞口。难吧?他拍着我的头说,不是谁都会做的,不是谁都能跳班长都能跳新疆人的!他舞着胸罩时,脚尖脚后跟也那么对来对去,从摊位的这一头挪到那一头。挪到兴头上,又弄出新疆老头的耸肩移脖子动作,观赏性很强,所以有人说我老爸做的是“表演性的生意”。还有人取乐说我老爸过着“卖笑生涯”。老爸生意做得这么忙,我估计他没空跟人说起我。每天晚上说着,扭着,跳着,你以为容易呀?老爸在摊子前像一条鱼似的活蹦乱跳,回到家,他把担子往墙角一放,身子就贴到床上,不要半分钟过去,鼾声就起来了,呼噜呼噜,木板墙都跟着颤动了。

  老爸不认为洗澡是重要的,他很少洗澡,就是大夏天,他穿一条短裤衩,拿一盆水,站在门外的过道上,用毛巾在身上搓一搓擦一擦,行了,汗没了,干净了。

  我比老爸好不了多少,所以张三很介意。张三家有两个卫生间,每个卫生间都装有浴缸,张三说你在这间洗,我在那间洗。张三每天都洗两回澡,早锻炼回来一次,晚上临睡前一次。至于吗?皮都被洗薄了。我就是进了卫生间,关了门,也未必按他的旨意进行。我不脱衣服,我坐在浴缸边沿,伸过脚,拧开了水龙头,水哗哗在脚上冲一阵。墙上有一面大镜,我盯着里头发呆。

  镜子中的那个人不像我了,头发修得工整,衣服穿得整齐,表情呆呆木木。

  我不喜欢这样的一个人。

  车子从后面撞过来,夜色下,墨绿的大卡车,路灯照在上面,车像那只可恶的机器绿怪。我的老爸,他是蜘蛛侠,手腕射出蛛丝,眨眼间顺着蛛丝飞出老远,又迅速弹回来,一下子把绿怪踩扁。哈,绿怪没了,剩一张薄纸贴在地面。我是谁?你真想知道吗?胆小的人可不能听我的故事!我被蜘蛛叮一口,我成了蜘蛛侠!老爸的声音在夜里传开,很多人从窗户中伸出头,又伸出大拇指。了不起的蜘蛛侠!他们抢着喊。

  张三的儿子人民大学研究生毕业,张三的女儿美国麻省理工学院毕业。这一男一女摆在那里,就是铁一般的事实,充分说明了张三的育才能力。这个孩子交给我还能有错?张三在冯老师面前说得理直气壮。冯老师说,那当然,交给谁都没交给您好啊!另有一句话冯老师没说出来:您干嘛不早来三个多月呢?

  张三来之前的三个多月,我真给冯老师添了无数麻烦。打架、逃学、罢考、闹课堂,如此等等。如果冯老师做了有关我劣行记录的话,拿出来给张三看,张三一定吓得面如死灰。他给我寄钱,已经寄了三个月,合起来共一千二百块钱了。张三以为用钱抚养的是一个在逆境中不屈不挠的坚强少年,因为那个晚报记者,他一点都不了解我,也从来没见过我,就把我写成了一个各种美德兼备的祖国花朵。如果张三受了骗,骗子也不是我,是晚报记者。

  接着又是晚报记者把张三从茫茫人海中找出来。

  冯老师叮嘱我,你要懂事,要老老实实听他的话,知道不?碰到这样的一个人,算你运气了,你可不要自己害自己。

  连校长都单独找我谈话,内容也无非是冯老师的重复。他们都认为,张三肯把我带走,抚养我,教育我,是我的三生大幸。他们脸上都有羡慕了,好像我中了大奖,美好生活从天而降,从此好运如潮前程似锦。

  我就是被他们的这种情绪弄乱了脑子,就好比很多人都忙着抢购某个东西,你恰好路过,其实并无需求,可是别人那么欲火腾腾,你要是不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就觉得自己吃亏了,倒霉了,损失了,于是也挤进去,买下无用的废物。

  我来张三家干什么?张三的家又不是我的家。

  除了早锻炼和买菜,张三并不常出门,他留在家中,一会儿过来看我一眼,一会儿去窗台看安妮一眼。我来之前,甚至安妮来之前,都不知道张三有什么好活的。一个人,一百多平方米,走过来走过去都只跟墙碰面。我老爸一刻钟都不肯单独在家呆着,我去上学,他就去逛街,哪家商场胸罩花样最多,哪家价钱最贵,哪家人气最旺,他都知道。有一次他还被商场保安赶出来,保安接到胸罩柜台小姐的报告,说有个神经病。我老爸很生气,他说我神经病?我做胸罩时你还没出生哩。

  认真点,把暑假作业做了!张三对我说。

  领导!叫领导!张三对安妮说。

  安妮所在的窗台郁郁葱葱,跟一座小公园似的,摆满了三角梅、蝴蝶兰、君子兰、万年青等等。花召来了蜂,草唤来了虫,安妮那里倒是有声有色的。这个摆设是模仿陈胖子的,陈胖子已经有一年多养八哥的经验,他的虎头嘴谗胃大,只要饿一饿,它马上就肯人云亦云,会说话,还会唱一句简单的歌:呐-咪-嗦!安妮可不能比虎头差,张三是这么想的。

  领导!叫领导!张三拿着香蕉,口气都有点像求安妮。

  安妮并不理他,跳上跳下,比领导还忙。

  我白天的作息时间是张三给定的,张三戴着老花镜,一笔一画把时间表写出来,贴在墙上,什么时候读英语什么时候做数学物理,时间一到,他就过来查。英语他懂吗?不懂!数学物理他懂吗?也不懂!有什么好看的?但他还要看,一行一行慢慢看,好像真能看明白。认真点!张三说。字写端正了!张三又说。我吸吸鼻子。如果吸出居高临下的味道,我就偏不认真偏不写端正。我讨厌被人命令,按我老爸的看法,坏蛋才命令人,笨蛋才被人命令。

  张三说,我儿子以前暑假在家,就是这样的。张三脸上一下子又冒出光,照射过来,都有点刺眼了。他说,我儿子从来都是严格按照我亲自制定的计划认真完成作业的。

  我又不是你儿子!我心里说。

  等我把一天的作业量都完成后,张三就让我也加入驯安妮的行列中。你声音好听,你教它,它会听你的。

  我抿紧嘴,我说不出口。

  我望着对面,窗台对前是一户人家的阳台,那里经常玻璃门大开,男人女人坐成一圈,双手哗啦哗啦地伸到桌上,将一块块塑料制成的东西摸来摸去。他们挺快乐的,至少从表情上看很快乐,无忧无虑的样子,突然就高叫起来:和了!

  我老爸也爱打麻将,但不太常出去打,这是玩钱的事嘛,玩钱的事还没轮到他。偶尔去老人馆一次,那地方打得小,一朵花一角钱,半天输赢也就十几元。老爸说都有人打“纯十”哩,也就是一朵花算十元钱,那些人,啧啧啧,一天下来都要备十几万块钱哩,啧啧啧!老爸咂着嘴巴,头直晃。

  张三问,你会打麻将?

  我毫不犹豫,重重地点头。老爸有时候把麻将牌摆在床上,自己跟自己打,这边口袋赢那边口袋的钱,他也玩得很起劲,一会儿替赢的这个口袋笑,一会儿替输的那个口袋骂。那玩意儿不难学会,我没骗张三,我的确会打,我站在老爸旁边看几下,就会了。

  张三瞪过一眼,他说,那可不是有出息的事,一个人没出息了,才有时间和心思玩麻将,知道了吗?

  我点点头,又望了对面一眼。脑中有一瞬间的幻觉,好像我老爸就坐在那里,双手在桌上忙忙碌碌地抓着那些塑料方块,津津有味。

  我对张三说,我想回家。

  张三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他问你说什么?

  我非常大声地重复一遍,我说我要回家。

  小木屋已经被房主收回,但如果我一定要回去住,居委会的人肯定还会再去跟房主软磨硬缠,大道理小道理讲上一套套。我是个上过报纸的人,谁都知道报纸厉害,他们不会让我睡到街头。我家的东西还锁在里头,包括我父亲卖剩的胸罩。张三什么也不让我带走,张三说,这些东西,一样你都不要拿!我家里什么都有。

  除了胸罩,张三家里的确什么都有,甚至有许许多多的书,国内国外的小说,他让我随便拿随便看。书多是崭新的,即使外壳已经发黄,里头也是新的,我怀疑并没有被人翻开过。张三说,看书好,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但他并不知道我每天都看到半夜两三点,然后才躺到床上。我必须尽可能迟一点躺下,早躺了,老爸就出现,车子、路灯就出现,我想呀想,我很难受。张三住在南面的大屋里,我住北面的小屋,中间隔一个客厅。有时候,我看着看着书,也会突然走神,仍然想起老爸。以前老爸经常到居委会旁的书店替我租书看,如果知道张三这里的书不用花钱租,就可以看也看不完,他不知道会兴奋成什么样。

  我对张三说我要回家。

  张三说,这怎么可能?

  他不是说我怎么可能自己回家,而在于诧异我为什么会提出回家。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为什么要回家?晚报上已经写出去了,张三要抚养我长大成才,让我的生命也画出跟他儿子或者女儿类似的轨迹来。张三的女儿留在美国,结婚生子做着生意,张三去探过亲,女儿家的游泳池比我们省体育馆内用作国际比赛的游泳池还豪华精美。张三跟我讲他儿子时,我一点都不羡慕,但他一跟我讲女儿我口水就流出来了。即使这样,我也想回家,我回到自己的家中,暗暗攥劲,最终也做个像张三女儿那样的人。我早就这么想过了,做人要做有钱的人。我有了钱,老爸就不必去卖胸罩,他也可以想到哪打麻将就去哪打,想打多少钱的就打多少钱的。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回去?张三脸又红了,他血压很高,心脏不好,三顿饭后,掌心都要捧一把药,往嘴里扔去。呃,你要说清楚为什么?究竟为什么?呃,为什么为什么?你一定要说为什么?

  我说,因为我要回家!

  不行!张三突然吼了一声,吼完马上转身,急急拿了药吃下。

  他如果光是吼,我一定走了,那声音冲进我耳膜时,我脚都开始动了,准备往门那儿动。我才不怕别人吼。但是,接下去他吃药了,情况马上不一样。他拿药的手都抖了哩,这我看到了。所以,我犹豫了,脑子不转了,像一部下班的机器,眨眼间又涌进一万只蜜蜂,嗡嗡嗡嗡嗡嗡。

  安妮混沌短促地叫了一声,它叫的应该还是鸟声,而不是人声。张三马上侧过头注意听着,充满了期待。但安妮没有再开口,它站在横杠上,俯下头,翘起尾巴,头伸进水缸里吸几口,又朝天抿几下,自得其乐。

  没有道理嘛,为什么要回家?张三坐到沙发上,双手直挺挺地撑在大腿上,继续着被安妮打断的话题。边说,他边左转一下头,右转一下头,好像那个脑袋跟他肩膀的型号不对,螺纹卡不上。为什么要回家?真的没有道理嘛!

  我突然腮帮子松了,喉管硬了,鼻子酸了。我几乎没有这样的时刻,真的没有。我老爸说了,人是个会流水的东西,身体从上到下,没有哪个地方不流的,狗才不会流哩。老爸又说,但眼睛里流水最没意思了。

  张三问,是不是我对你管得太严了?

  我胡乱点头,我想也许借助这个动作,能把眼泪打消掉,让它不要冒出来丢人现眼。

  张三问,是不是有点闷了?

  我又点头。

  张三有一阵不吱声,他望着我,我相信他在研究我。

  张三邀请陈胖子一起研究我,他给陈胖子打电话。我不意外,这只是张三的习惯性做法。他关在屋里,有意识地压低声音,但声音还是传出来了。这孩子,这孩子。他不时提到我。

  然后,陈胖子又来了。他气喘吁吁地爬上楼,自然还是先围着安妮说上一顿,安妮嘴巴一噘一噘的,却并无声音发出。陈胖子很有把握地说,这已经是苗头了,快了,马上会说话了,虎头当初就是这样子的,虎头比安妮还早就开始这样子了。接下去,才招招手,把我叫过去。

  我不知道他们要说什么。冯老师把我叫去,或者段长校长把我叫去时,总少不了一顿教训。大人们总是爱教训的,只有老爸不会。我老爸被城管教训,被居委会教训,回过头来,他哈哈笑着,并不学人家,也板起脸教训一下。老爸说,书当然最好能读得好哇,实在读不好,又有什么办法呢,是不是是不是?老爸又说,人又不是神?神还不一定个个都一样有能耐哩,是不是是不是?老爸还说,一百斤的担子难道所有人都挑得动?尽力了,还是挑不动,哪怎么能怪自己呢,是不是是不是?最后老爸还针对我搬回来的冯老师的话说,梨子的滋味当然人人都想尝嘛,可是想尝就能尝到?尝不到的,是不是是不是?

  陈胖子抓住我的手,有点痒。这么多肉的手,我第一次接触到。最常碰到我手的是姜泰功,他跟我同桌嘛,动不动就抓住我,让我帮他做作业。我开出价,每张练习,数学三元,英语物理两元,历史地理生物一元,最贵的是作文,每篇八元。行行行!姜泰功摇着我手,有些不耐烦地催我别再口罗嗦,不就是钱嘛,他有的是钱。他老爸办公司,他老妈开工厂,家里的东西吃也吃不完,可是姜泰功还是吃得瘦瘦的,像一根竹竿竖在我旁边。冯老师号召班上同学给我捐款时,其他人三元五元,姜泰功一出手就是三百元。然后,冯老师又布置作文:当一个人有困难时。全班同学都把自己放进作文中,写他们多么同情我,多么愿意为我付出一份温暖。只有我和姜泰功两篇是例外。我在自己的作文中写一个人面对周围那么多人恩赐时的尴尬,而替姜泰功写的,则是说三百元根本帮不了一个真正有困难的人。以前我的作文和我替姜泰功写的作文每篇都被贴到墙上作范文,只有这次例外,冯老师在上面写道:思想境界不高。———我想远了,我总是这样,想来想去,不着边际。我看着陈胖子的手,看他的手比看他的脸让我感得自在些。张三坐在一旁,有些紧张,好像他真是我家长,而陈胖子是我老师。

  告诉我,你妈妈呢?

  我没想到陈胖子会问起这个。张三在学校时已经问过冯老师了,张三得到的答案是他妈妈去了广州,另外嫁人了。

  我不相信这个答案,我老爸不是这样说的。我小时候问老爸时,他一拍大腿,说,你妈忙着挣钱哩,给你买别墅买小汽车的钱。

  后来我再问再问,我老爸就说,你别吵,她忙着哪,总有一天她会回来看你,把你带走的。儿子啊,你可真了不起,把一个妈放到那么远的地方,有空的时候还能想一想。我可是没妈的啊,人家都说我是垃圾堆生出来的。嗬嗬,怎么样,垃圾堆就垃圾堆,还不是照样长这么大?

  我曾经以为垃圾堆真可以生出人来,也以为妈真会回来看我。上了学,我就知道不可能了。没什么可难过的,我一点都不为没有妈难过。有老爸就够了哩,再有一个妈,都多余了!

  你别哭,陈胖子继续说,告诉我,你妈妈呢?

  我一惊,我哭了吗?我把手从陈胖子的肉中抽出来,在脸上一抹,真的有水,湿漉漉的。我转掉身,我不想这样子。

  张三叹了口气,张三说,看来我对他的关爱还很不够。

  陈胖子说,告诉我你妈妈呢?怎么一句话不肯说的孩子?你要是这样走了,老张该怎么向社会交代呀?我们这些老同志是很注意影响的。

  张三说,一个月都还没住足哩。他摇了摇头,对陈胖子做个手势,他说,我真的没亏待他。

  (未完待续)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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